修复性正义不只是一种想象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因为工作上很多时候要与背景完全不同的人沟通,也需要大量的理解和共情,所以我以为自己是懂聆听的。几年前做过义工,甚至想过不如利用自己在工作上学到的技巧,加入NGO,全职去聆听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所以电影中的第一个场景非常熟悉,也非常认可。面对真正有创伤的人,就算再自认为敏感的帮助者,也可能不够敏感,也可能无法放下”我是来帮助你”的不自觉居高临下。因为太久不做义工了,我也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那些问题:你是来聆听的,还是来提供共情的?他们和你说的,是他们每次都会说的话,还是因为感受到被聆听而抒发的话?你是理解了他人的经验,还是理解了自己的想象?
电影开篇已经承认了不可能:人与人不可能完全互相理解。这种讲叙公共机制如何正面影响社会的电影,受题材限制,很容易变成吹奏大爱无疆、旗帜飘扬的政府宣传片。但在我看来《All Your Faces》完全不是。电影团队对于人的创伤、人的限制是诚实的。义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恢复性正义不适用于每个悲剧,这个程序不是万灵丹,有负面反弹的可能,有中途叫停的可能,因此所有的参与者都需要大量的准备来预想反应、设置预期。Judith在戏中提到,在Chole、Benjimin这对兄妹正式见面之前,她用了8-9个月在双方间斡旋沟通。
受电影时长限制,合计7个有施害/被害故事线的人物,大部分都未能深入展开来讲述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历程。当年的故事全是以独白或对话的形式表示。但看下来我不觉得廉价、脸谱式,或是叙事扁平。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形象。Nawelle、Grégoire都是愤怒的,一个外放,一个压抑怒火,直到爆发。相似的创伤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不同的情感伤痕。我相信这些伤痕的深度,这部电影大概还未能完全触及,但是电影团队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让观众去思考和想象。
观影之前已经知道这是基于非虚的虚构故事,看毕读了点资料,才发现修复性正义的知名著作竟然在1990年已经出版,大部分反对的辩论也在2000年前后出现。此后得到了大量国家的普及,但也有反对的声音,等等。接下来非常想花心思认真阅读一下相关的书籍。电影里有非常翔实的细节,来展现修复性正义的想法不仅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一个现代的系统。从参与义工受到的对话训练,义工与参与者提前同意的条款,义工能做的事情的限制,再到义工在多人对话现场的布置,等等。这一切都显然是有现实例子作为参考的。修复性正义确实发生着,这让我非常欣喜。
最后,想记录下自己的观点:我坚信修复性正义是可能的。在看电影过程中,我问自己:广义而言,我会原谅犯罪者吗?再进一步,我会原谅对我犯罪的人吗?再再进一步,我会原谅对我家人犯罪的人吗?电影传递给我的,是原谅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概念。并不是因为宗教要我们原谅,或心理医生要我们原谅,而去原谅。但在安全的环境下去沟通,尝试聆听,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原谅。这种谅解不是为了单方面使得某个人受益,让施暴的人如释重负,而是抚平自己的伤痕,让主导生活的创伤成为可以消化的心痛:就像是Chole说的,如同朋友死去的那天,或是父亲的葬礼。
但最终最终,回归现实,我的结论是:修复性正义是可能的,我非常愿意参与其中,但前提是基本的正义可以得到伸张。剧中义工Fanny提到,自己可以和袭击者交流,和盗贼交流,唯独受不了强奸犯。这是很现实的问题。Chole祖母的反应也是很现实的,受害者还未能得到完全的尊重。如果要在我所在的社会开展这类义工,只会有无数更现实的问题。比如在我的生活中,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是否每个幸存者都能有支持她的男友,勇敢地举报罪行,并成功将施害者定罪?又或者,在一个各项社会福利都依然不足的地方,谁会愿意资助NGO进行这样的活动,花费8-9个月只是为了几个人为几年前的罪案打开心结?社会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目前”均”还无法达到这一界限。
诚实地说,电影最后的结局是理想化的。这在我看来是唯一的美化。大概编剧也很难想到一个极度现实,同时还能让观众散场后夜晚酣睡的结局。但I get it。我不会因为这部电影的结局,就认为现实是”happy ever after”。起码我这里,导演要传达的信息,我大概是收到了。对于那些在现实中从事这一工作的义工和项目参与者,对于不会永远见到圆满结局的他们,我只有无限的敬佩。(最近也看了《大象席地而坐》。惊讶的是,相比通篇用力表达人性痛苦和绝望的《大象》,我在《All Your Faces》感受到的情感竟然更多,那些痛苦的时分,更让我感同身受。尽管《大象》也确实记录了我不少青春期的想法。可能是我比起虚构更喜欢非虚题材,也可能是更为社会性的陈述才能更打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