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已死：一個除了理性與科學一無所有的世界。

《海洋之歌》無疑是當今藝術動畫中的佼佼者之一，它與前作《凱爾經的秘密》，後作《狼行者》一起構成了「凱爾特三部曲」。

很多觀眾對這部動畫的解讀都停留在動畫表面所呈現的凱爾特神話與家庭關係之中。但這部動畫其實隱含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即尼采所說的「上帝已死」。「上帝已死」並不單指字面意思所說基督教上帝的物質死亡，根據他寫於1870年的關於《悲劇的誕生》的一個筆記，尼采留下了這樣一段話：“我信奉原始日耳曼人的話：一切神必定會死亡(alle Goetter muessen sterben)。”由此可見，他用上帝來代指「一切神」。「上帝已死」的實質其實是在西方啓蒙運動以來的理性主義與它的衍生物——自然科學的崛起下，整個人類文明中古老神話世界與信仰的崩塌。

這個觀點其實在「凱爾特三部曲」中都有所提及，只是比較隱晦。比如《凱爾經的秘密》中，男主角還是孩子時曾在森林中認識了一名精靈。但後來他離開森林，成長為一個大人再度回到故鄉後，他曾經相識的精靈卻僅以普通動物的狼身指引，而不再展露她的真面目。這裏的設置可能有兩重含義：一是男主角從小孩成長為大人，象徵著人類從相信神話、魔法的古典時代成長為相信科學和理性的現代，因此精靈自然無法以真面目現身，因為男主角已經長大了，不再相信那些神話與神話中的精靈。但這個可能性比較小，因為主角長大後面對狼時仍然喊出了精靈的名字，而狼也顯現了一瞬間的精靈真身。因此我認為第二個可能性更大：即男主角從一個基督教城市的見習小教士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基督教神父（根據動畫背景可以得出當時應該還是天主教，因此我使用「神父」一詞。），象徵著基督教對其他異教的驅逐與毀滅。第二個可能性在《狼行者》和《海洋之歌》中也有提及，《狼行者》的最終大反派就是一個基督徒，而與他敵對的狼行者們自然就是異教中類似精靈的存在。《海洋之歌》裏小教堂建立在前往記憶精靈住所的水池之上同樣如此，基督教用自己的廟宇占據凱爾特異教的聖地，意在摧毀異教的神聖性。

有些讀者可能會感到疑惑，明明之前說的是理性科學對神話魔法的打擊，為何突然扯到了基督教？若是有熟悉基督教歷史的朋友就知道，其實基督教與現代科學興起密不可分。許多人對基督教有很大的誤解，認為它不過是一種落後的愚昧宗教，相信「靈魂不朽」「救贖」等聽上去就不科學的事情。但在基督教剛剛傳入的歐洲，他其實是一種相比於其他原始異教信仰更「科學」的宗教。例如正統的基督教神學理論並不承認魔法與巫術，認為所謂的咒語、魔藥、神明附體通通都是迷信。雖然在民間的落實上基督教不可避免地會染上巫術的痕跡，但它的確客觀上起到了所謂破除迷信的效果。那些臭名昭著的「女巫審判」，其實很多都不是教會主導，而是民間自發的狂熱行為，與新中國成立後的wg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外，很多自然科學的誕生都是有著基督教背景的，如牛頓本人就是一個基督徒（雖然理論不算正統），他相信對自然科學的探索本質上就是發現上帝造物的規律，發現萬有引力定律與信仰基督教並不相背。而教會對「日心說」的壓迫更多的是基於這種學說對「地心說」，即教會歷來權威的挑戰，這種迫害實際上是政治層面而非宗教層面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中世紀背景下的《凱爾經的秘密》與《狼行者》中，基督教其實扮演了現代社會裏「科學」的角色，都驅逐並摧毀了人們對古老異教的信仰，只不過《海洋之歌》故事發生的時間從中世紀來到了現代，因而矛盾凸顯得更加尖銳。中世紀的精靈和狼行者們好歹還可以繼續生活在森林裏，最多不再出現於人類面前。而現代的海豹女若不想拋棄自己超自然的身份，就只能前往物質世界以外的神話國度了。這一次，就連曾經作為先驅者的基督教自己都自身難保，成為了被驅逐的對象之一。這正是理性與科學興起的結果：沒有人再相信神的存在。與只能瞭解一兩種神話或宗教的古人相比，今天的我們可以輕鬆看到世界各地，古今中外無數的神話傳說，然而我們已經不再相信他們。對精靈和諸神來說，重要的不是我們能知道多少故事，而是我們能相信多少故事。既然無人肯相信他們，那他們也只能離去。

人類自由了，他們終於成為了這個星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兼統治者，諸神已然成為過去。然而，憑著理性與科學的名義，自由的人類有能力面對這片虛無的現代之海嗎？讓我們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