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之处,烈焰燃烧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关于东北的叙事,总是绕不开上世纪90年代的下岗潮。文学、电影甚至音乐,创作者们像一群淘金者,向着深处,徒手深挖。巨浪翻涌向前,老牌工业基地落寞离场,在一片混乱与迷茫中,有弄潮儿,有逆行者,也有不知所措的随波逐流的人。
电影的时间跨度很大,发生在1995年,终结于当代。二十年时间,足以见证一个人的成长,一个人的陨落,以及一个时代的阵痛。故事以孤儿芊芊正式加入主角石振邦的家庭为界,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观众能够明显感受到,两个部分呈现了截然不同的时间感。90年代,时间是缓慢的,滞重的。那些灰黄色的烂尾楼,飘着垃圾的瓦砾堆,还有孤女身上极少更换的衣服,都在提示着我们,有人被困在了时代的漩涡中,挣脱不得。日子一天天地过,每一个明天都要面临相同的迷茫与绝望。2007年之后,时间则迅猛疾驰,女孩长大、成名、离家,主角衰老、伛偻、遭遇意外,世界变得如此美丽光鲜,充满机遇,却全部如指间之沙,纷纷流走。
《无价之宝》并不是一个老生常谈的相互救赎的故事,被救赎的其实只有孤女芊芊一人。她年轻美丽,天赋异禀,充满希望。主角与配角们的群像,则充满了悲情色彩,是被时代碾压之人的苦难的合集。芊芊是这群人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某种程度也象征着这片凋零的土地上开出的希望。
整部电影都在以一种令人捧腹的方式描绘人们所经历的悲苦,自带喜感的东北方言台词,时常让人会心一笑。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喜剧手法,而是东北人的现实日常与精神内核。外省人时常认为东北人热情、幽默、自来熟,但每年冬天我回到家乡,从车窗眺望无垠的冰雪,被玉米秆燃烧时的浓烟呛出眼泪,听到身边人用浮夸乡音说起某位旧识的人生遭遇,我就会感到一种刻骨的孤独感。因为寒冷,所以要用热情给生活加热;因为匮乏,所以用幽默给生活增彩;因为漂泊不定,所以用自来熟将自己伪装成随遇而安。这是我作为一个漂泊异乡的东北人,对东北性格的理解。
张译出色地演绎了来自那个时代的普通东北男性。他不善表达,有些大男子主义;性格急躁,固执己见,但外冷内热,仗义善良。最令我惊喜的是,他完美呈现了我心目中,东北人风风火火外表下无处排遣的孤独感。影片中最高光的片段莫过于主角从热闹的满月席离场,翩然起舞,致敬了《雨中曲》中的经典桥段。不同的是,后者的舞蹈是收获爱情友情后情不自禁的快乐表达,张译的舞蹈则更像一种目送所爱之人离开自己前最后的狂欢。他从热闹中抽身而出,与遇到的人短暂共舞后再擦身而过,他的快乐在他手持气球腾空而起后抵达最高点,又在最高潮处破灭跌落。逆袭的童话只属于少数人,他只是不够幸运的芸芸众生之一,因此编剧将抓住商机发家致富的人生剧本给了男二老四,而张译扮演的石振邦则终生都在与生活赤膊相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剥离掉利益、血缘与情欲后剩余的部分,才弥足珍贵。两个落魄男人与从天而降的孤女之间如此,石振邦与王曼丽之间也是如此。很喜欢电影开头两人去王曼丽家中讨债的情节,起先剑拔弩张,空气凝滞。一方假装强势,装横斗狠;一方假装淡定,生死度外。直到厕所的水管突然爆掉,三个人条件反射般拿起工具堵水、拖地,冷硬的外壳瞬间破裂,暴露出他们也不过是被蹉跎的普通人,生活如一截修不好的水管,随时面临一地狼藉。也就是这个契机,让王曼丽下定决心赌一把,赌债主人性本善,值得将女儿托付。
一直以来,东北都在向日韩输出大量劳动力,持合法工作签证的不少,但偷渡者亦众,而偷渡者中又不乏被黑中介坑骗而身陷异国进退两难之人。王曼丽应该属于后者,这也就解释了她深爱女儿却十几年无法回国的矛盾处境。至于石振邦对曼丽似是而非的爱,则更像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同深受,是底层之间的惺惺相怜与抱团取暖。“你看那个云,它像不像老虎?”“像猪。”没法像小孩子那样将关爱宣之于口,也不会文人的婉转修辞,于是随便借了个天边的意象,大抵是在说:“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石振邦身上有两个纹身,一个“忍”,一个“爱”。非主流大行其道时期,社会青年最爱纹在身上的两个字。放在石头身上,戏谑之余,更像是对他人生的盖棺定论。“忍”藏在袖子里,“爱”露在手背上。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的一生都在以悲苦为燃料,向外辐射着爱与善意。
片中数次出现了火焰的意象,似乎是对石头为人的一种隐喻。救回芊芊后,他在夕阳下的河滩上,将领养材料付之一炬,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不需要成为芊芊生物学和法律意义上的父亲,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却也是最强韧的纽带。来到阔别已久的曼丽家中,他熄掉电灯,点了一根蜡烛,在烛火摇曳中与故人叙旧。之于曼丽而言,石振邦的出现就像这烛火,不足以将这糟糕的人生付之一炬,但黑暗中聊以慰藉,足矣。
故事最悲情之处,反而是在芊芊攀上事业巅峰之时。石头失手杀人,锒铛入狱。从此,他成为了月亮上的黑斑、精美瓷器上的缺陷,是芊芊事业生涯中讳莫如深的存在。芊芊成为大明星的历程与石头入狱的过程被剪成了一组蒙太奇,将石头身上的悲情进一步放大,一个升到了星光下,一个活在了背光处。但是月亮的光芒,本就来自夜幕后面的太阳。
影片结尾,石头乘坐热气球采摘松子的桥段,与前文致敬《雨中曲》的段落相呼应,有一种浪漫的诗意。事实上,这个充满文学性的场景并非完全来自创作者的杜撰。在大兴安岭,采摘松子是极为危险的工作,有相当数量的人死于高空坠落,或被失去束缚的热气球载着不知所踪。石头某种意义上是时代的“黑匣子”,身上承载了太多东北的故事,那些故事够荒诞,够魔幻,够“文学”,也是确确实实的现实主义。
一生漂泊伶仃,经历人世种种,在白发苍苍的年纪,学会了云淡风轻。他像放风筝一样放走了挚爱的养女,于是也想就这么放飞自己。但是那句带着哽咽的“爸”,又让剩余的生命感受到了引力。于是他纵身从热气球上跃下,以伤痕累累的躯体,热烈拥抱跌宕起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