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狠了

太狠了！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部独角戏，整个105分钟，舞台上只有一个人。

我以为那只是个开头：女主角一个人在舞台上，舞台的边框用细条的灯管框了一个矩形，舞台上，三面都是高大的文件柜，上面放满了卷宗，围出来的空间里，放了两张大书桌，一把椅子。台灯。鹅颈话筒。水壶。水杯。几乎就是全部的道具。服装则放在演员自己背的包里，她随着剧情即时换衣服。空间逼仄到演员有时只能靠站在桌子上来进行空间走位。

开始我还在找“一镜到底”的剪辑点，后来发现是一演到底，除了中间有一个两分钟左右的间歇，全剧几乎没有气口。

是的，这真是一部独角戏，是演员在一个很小的剧场里现场演出，实况拍摄的，偶尔会带一点全景或给观众几个反应镜头，看得出来全场爆满，楼上的包厢也全是人，演出结束后全体起立鼓掌。

故事很简单：女主角是有成功的律师，一开始自信且傲慢，在法庭上冷漠地俯视辩护对方被性侵的女生，胜诉后回家跟妈妈撒个娇，这个世界比她想象的更美好——“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你们当中只有一个能顺利毕业，剩下只有一半能当上皇家律师，没想到，毕业的那个竟然是她，而她的约会对象，是同一个律所的帅哥，出身名门，父亲就是皇家律师！

命运的转折来自于她与男友的一次约会。他们喝多了。她吐了。她不想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与对方亲热，但她被性侵了。

当天她就报了案。她冲出家门，在雨中跑进最近的警察局去报案的时候，男友甚至还躺在她的床上，从她的冰箱里拿吃的，给她发来短信问：你不会去上班了吧？

从报案开始，她等了两年多。这两年里，她要一次次地描述当时的细节，感觉一次次地被强奸。作为律师，她会技术性地规避对自己不利的证词，而且她发现身为当事人，自己很难连贯清晰地描述细节——这种情况在以往的她看来，会被判定为“举证不实”。

太狠了，说的是演员，一个人撑起一部戏，令人恐怖的台词量，翻云覆雨的场景转换全在演员如水流不断的表演中，甚至都不需要过渡，而在这个一气呵成里，从志得意满，到熏然性感，到张皇失措，到愤怒绝望，到悲凉，到坚定，情绪历历分明。太狠了。

所有人把高分都给了这位来自利物浦的绝对实力派朱迪·科默，93年出生的她已经拿遍了金球奖、艾美奖、美国演员工会奖、金卫星奖等。

很多独角戏是一人分饰几角，而朱迪·科默从头到尾演的是一个角色，她快得简直变态的语速已经跨越了莎翁戏剧华丽的抒情，独自挺立在舞台上，闪闪发光就像希腊悲剧之神。

其实狠的还有编剧和导演。

女主角出身于工人家庭，她一直以为无法毕业的那个人会是她。她父亲早逝，哥哥没工作，母亲养着成年的儿子，对这个女儿总是表面上挑剔，把自豪藏在心里。

但就是这个母亲出席了她的庭审，听着女儿当众陈述自己被性侵的细节，脸上木无表情，应该也是把支持藏在心里。

女儿也会想，毕竟是男女朋友，毕竟是喝多了，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做这个举证？

但也是因为这样的身份，靠自己打拼凭自己优秀才走到今天的这个女孩，她不能因为害怕或者因循或者怯懦，就违背自己。

“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三个人中有一个人被性侵过，那个人是你吗？

她在这个过程中才发现，自己信仰的法律，是男人制定的。在法庭上决定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女人命运的法官、律师、陪审团，绝大多数也是男人。而曾经作为律师的她，就很高明地击败过一名控诉被性侵的女性。

她发现，被性侵的过程中，以及在这之后，女性都无法保持理性，被旁人嘲讽或被法庭利用的“懵”，其实是很正常的。

这些丰满的设定安放在一个角色的表现出口，以及就两张桌子两把椅子的场景变换，编剧和导演的功力，有在暗处使劲。

整个故事让我想起去年的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自传小说《一个女孩的故事》【点击可阅读关于“me too”的记忆，60年过去，依然疼痛】，同样是被性侵，同样是无法胜诉的深远的痛苦，在这个由男人制定法规的世界上，女人能把事实表达出来，就已经是胜利。

所以，80岁的安妮·埃尔诺，30岁的朱迪·科默，都只开始了关于女人的“初步举证”。

太狠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