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伟，附身“惊弓之鸟”

《坚如磐石》是四年前拍的电影，经过反复删改到今天上映，同类题材网剧《狂飙》大红大紫之后，已经失去了先机。加之“政商勾结”的故事在我们所知环境内必然遭受最为严厉的审查，电影原本的逻辑、人物关系经改动，实已伤筋动骨，如今呈现在大众眼前的这一版本，注定充满遗憾。

“螺蛳壳里做道场”，演员在这样残缺的戏里注定要死守发光。好在《坚如磐石》中几个老演员都贡献了精湛的演技，他们填补了被删改的空白，用眼神、用肢体，解释余味悠长的细节。

其中最打动我的演员无疑是于和伟。他用自己的方式，塑造了一个全新的、超出预期的“黑老大”人物。在类似题材的影视作品中，我们见惯了狼、见惯了虎，却很少见到一个“惊弓之鸟”的狠角色。于和伟演的“黑老大”最大的不同：他会怕，他也会软弱。

《坚如磐石》讲了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故事。

张国立饰演的郑刚副市长，官位不保，摇摇欲坠。为了坐稳他的位子，郑刚想了两套方案——一是让自己合作多年的“白手套”黎志田（于和伟）背锅，逃到国外，成为“红色通缉犯”背下所有罪名。一是向上献贡，由更高位的“保护伞”给他庇护，但前提是输送更大的利益。

这两个方案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黎志田都要先走。郑刚不动声色地藏在其后，前面的水浑了、深了，都是黎志田先试死。黎志田看到前途黯淡，心生退意。但郑刚步步紧逼，不允许他退。这种情况下，我们才看到一出精心策划的公交车爆炸案在片头：郑刚布下他的棋盘，逼黎志田入局，帮他明哲保身，或再进一步。

于和伟演的黎志田，和我们以往看到的“黑老大”不同。此时他已在高位，不想再干了，但身不由己，他不得不干。表面维持着威权和风光，内里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无数两难的选择中，我们看到一个窘迫的、与常人无异的“黑老大”。权力和荣耀背后，无数刀光剑影。

让我印象最深的几场戏，都是于和伟演的黎志田在选择。

第一段落的两场火锅戏，黎志田分身两个人格。

第一场火锅戏，黎志田出场，给所有人（包括观众）一个下马威。滚烫的油在火锅里冒着泡，一个不雅视频，就足以让一个小官伸出自己的手下油锅。黎志田做戏给苏见明（雷佳音）看，意思是请带信给你老子，我狠起来也什么都不怕。

观众正被于和伟那面不改色的笑吓得魂飞魄散。下一场火锅戏，黎志田就被郑刚下降头。得知郑刚制造爆炸案的动机后，黎志田的脸瞬间变色。他试图用一句玩笑平息波澜，“你们父子俩怎么都爱掀锅”，给自己一个台阶，乖乖递上不雅视频手机。郑刚却直接叫来秘书，手机作为举报材料上缴。黎志田脸上的肌肉瞬间全部垮塌下来，眼神黯淡不再飞扬，嘴角也僵在一个固定角度，似笑非笑——他想在这场谈判中保持一点尊严，出乎意料，郑刚不留一点情面。

第一回合的较量，黎志田败下阵来。

郑刚准备好了诬陷黎志田的证人，黎志田不得不选。流亡海外背下所有罪名，或乖乖上交48个亿。黎志田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坐在密闭角落的汽车后座。他的脸上还能见到常人的恐惧与无奈，郑刚的脸却始终在驾驶位的阴影中，只有一个暗暗的轮廓。

黎志田的眼神从倔强到渐渐空洞。想着自己打下的江山，接班人都已选好，怎好说走就走，两手空空一点不留——“我不去，要死我也死在这里。”

郑刚同意他死在这里，但前提是，再帮我交更高的“保护费”。黎志田问，“老郑，你不腻吗？”那一脸嫌弃和厌恶堆在脸上，但老郑看不到，也不想看。腻不腻都得往下走，明晚签了这个合同，你我还在一条船上。

黎志田的嘴角在夜色中愈加僵硬，四顾茫然，因为四顾皆是黑暗。他乖乖答应和高进签合同，第二回合，又败下阵来。

眼看着黎志田怎么都被郑刚摁得死死的，黎志田却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凡事都留一手。

他的狠辣，开头已经和各位观众打过招呼。和郑刚窝里斗，先放下狠辣，再留一万分提防。

郑刚有了证人，黎志田无奈签下巨额合同。但假证人也不能让郑刚继续留着，签合同的同时，黎志田指挥一出农民工大闹医院的戏码，趁乱把证人推下高楼。

郑刚在监控里看着黎志田完成签约仪式，一颗放松的心正要落下。黎志田签完却不走，慢慢坐着，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郑刚这才意识到有所不对，他盯向监控那头的黎志田，黎志田竟也慢慢回过头来，望向监控——他们实在太清楚彼此都是怎样的狡猾。互相合作着，又防备着。黎志田用同等怀疑和嘲讽望向郑刚，那一望，就是他的反扑。我们看不到于和伟一点清晰的瞳孔和表情，但在无比模糊、渣像素的监控画质里，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阴骘的狠人，他在和他深深了解的合作者较量。

一场竹竿打人的戏，把黎志田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来他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中，有无数房卡、无数豪华套房可以随机选择睡觉，却没有一个房间让他真正安眠。

无端的外卖人员知道他今晚睡哪个房间，他惊起，放好浴室的水，抓牢竹竿立在门头高处。他挥竿打人，杀伐果断和极度惊恐融为一体。

正因过度的恐惧，他变得如此警觉；也正因过度的恐惧，他又离人性越来越远。

感到被身边最亲信的人背叛后，黎志田失去了左膀右臂。他没有一丝犹豫，决定亲手杀掉女婿。他杀得无比凶残，因为丧失了安全的最后一道门。四面楚歌的环境里，他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值得相信；偌大的集团看似团结，却可能处处是内鬼，处处是敌人。

“是人都有软肋。”黎志田最后的软肋，果不其然，在亲人。

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儿还没有成为谁的人质，但当女儿千辛万苦再生她的女儿时，黎志田的心彻底软下来，抹了一把眼泪，仰着头走出门去。

眼泪不掉下来，因为生死之间，他已经做了无数个选择。这头看着女儿身受分娩之痛，那头问郑刚，要不要从他儿子手上夺回致命的手机证物。

黎志田完全松懈了，“撤吗？”两个字。问出心里最柔软的问题。

“手下的人可没轻没重。”这迂回的商量，给郑刚最后一个轻轻的台阶。

其实黎志田也知道，兄弟们撤了，拿不下手机，他和郑刚一起死。但他还是问了那一句，给郑刚选择，让郑刚选柔软的一面。

郑刚最终还是比黎志田心狠手辣许多。他下令夺手机，杀儿子。手下的人果然没轻没重，没砍死儿子，砍死儿子的爱人。

“戎马半生”的黎志田在电话这头，不敌婴儿的一声啼哭。他哀伤地走出门去，终于意识到，他已完完全全败下阵来。因为有了不能防备的软肋，他是注定无路可走了。

——到这里，我想于和伟已经给我带来神的体验。在天平两端游走的砝码，人性里每一小格占比多一点、少一点，天平的一端都会重重坠落下来，一锤定音，给人生画完句号。

相比我们见过的那些心狠手辣的“黑老大”，意气风发，咸鱼翻身，都再熟悉不过。但我们很少见到一个“黑老大”这样一步一步节节败退，越小心翼翼，他陷得越深。直至发现自己在沼泽中动弹不得，他拥有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恐惧慢慢侵占他心里的全部，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没有任何事物和人让他感到安全了，而最安全的那个人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照片的黎志田，涕泪俱下。哭泣没有声音，泪和鼻涕的形状已经道明无尽酸楚。

在最后一刻恍惚中，于和伟再次贡献了他升格的表演。他望向空空的门，两代孩子的身影如实、如梦幻泡影。他死死盯着那可能出现希望的角落，不再关心有谁是他的敌人，有谁还会威胁他的安全。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渴望，渴望一刻短暂的团聚，抵消半生起起落落……

坚如磐石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始终没有明白。可能是正义，可能是善良，终归是人心深处某种恒定的事物。不管这部电影在多么艰难的环境下完成了它的叙述，只要有一个人的眼神从心底里发出光——黎志田看到婴儿出生抹了抹眼泪走出门的那一瞬，我想电影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在日后某一天、某一刻，这样的表演会唤醒我们心底最柔软的东西。一切坚固的事物都会消失，而柔软，让我们真正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