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愚公移山
在张艺谋最新上映的电影《坚如磐石》里，雷佳音所扮演的男主角苏见明，多次用“唇语”这个梗，跟周冬雨所扮演的女警李惠琳打趣，让李惠琳猜测摄像头拍下的监控画面里，关键人物之间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对话。而在电影之外，观众同样需要进行这样一场“解读唇语”的游戏，因为大多数时候，观众在电影里所看到的演员口型，都明显与听到的台词对不上。
这不由让我想起了前段时间看过的张艺谋另一部电影《满江红》，当时我看完《满江红》后，就评价说“堵住嘴巴”和“捂住耳朵”这两个动作贯穿了电影始终，所有身居高位的人都在打哑谜，而电影最终的高潮，就是将“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让所有人说了出来。虽然《坚如磐石》的上映时间在《满江红》之后，但其实《坚如磐石》早在2019年就已经杀青，完成时间远在《满江红》之前。在我看来，张艺谋在《满江红》里对于“哑谜”的思考，恰恰来源于《坚如磐石》。
《坚如磐石》的故事，便开始于一场声势浩大、蓄谋已久的“说话”。王迅所扮演的匪徒，用炸药劫持了整辆公交车上的乘客，只为了对张国立所扮演的副市长郑刚“说两句话”。讽刺的是，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很快发现，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说话”，结果说的还是“假话”，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他人操纵下的结果。
这种“言不由衷”，或者干脆“缄口不言”，贯穿影片里的每一个角色。苏见明在办案过程中，无论发现什么线索，都不轻易透露给自己的下属，让李惠琳感到十分恼火；郑刚只有悄悄去见自己圈子之外的年轻女孩杨晓薇时，才敢流露出一些真情，但即使如此，面对杨晓薇送他的手机壳时，郑刚也是第一时间选择扔掉；陈道明扮演的督导组组长和许亚军扮演的警察局领导，面对苏见明时也总是神秘兮兮，每句话都藏着三分；于和伟所扮演的当地首富黎志田，无论面对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是下属，更是不敢吐露一句真话；就连跟在黎志田身边的厨子，也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正如电影《满江红》里，秦桧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两个哑巴。
有分析说，苏见明之所以不向下属透露过多信息，是因为他身边也有内鬼，那就是徐子力所扮演的小警察孙鹤阳，所以在后续调查中，孙鹤阳才被有意调走。也许在原本《坚如磐石》的故事里，导演和编剧确实是如此设计的，不过我却觉得，如今电影在删减过后，所呈现出的那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状态，也许更能引人深思。因为这种不安全、不自由的困境，并非来自于某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整个权力结构运作下，施加在个人身上的必然结果。正如电影里的那句台词，“钱外有钱，官上有官”，在《坚如磐石》的世界中，无论一个人身处什么样的位置，哪怕像郑刚那样贵为副市长，依然逃不开掣肘、监视、制衡。
与人人不自由、人人打哑谜的处境相对应的，则是电影用红绿霓虹灯的色调，在视觉上营造出了一个波橘云诡、魍魉横行的视觉影像风格。角色置身于其中，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幻的鬼魅世界里。尤其是最后高潮戏的江边，岸上的灯光打在江上的倒影，让迷幻的色彩处于江波的流动之中，一切都在摇曳晃动、一切都不稳定，如同人与人之间、钱与权之间、上级与下属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关系。
那么，在这摇曳晃动的江上光影里，究竟有什么是“坚如磐石”的呢？那就是权力结构本身。每个人都是权力结构里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零件，但权力结构本身却“坚如磐石”。有的人，比如片中的郑刚、黎志田，他们试图通过背靠这坚如磐石的权力结构，稳定自己的位置，但最终还是像江水倒影里的流光溢彩一样，只能拥有短暂的瞬间，抓不住，却又放不下。但也有的人，比如片中的苏见明，却最终通过“弑父”的行动，完成了个人对这权力结构的挑战。
在我看来，“弑夫”和“弑父”，是贯穿张艺谋整个电影生涯的核心主题，《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满城尽带黄金甲》，皆是如此。因为夫权和父权，正是传统权力结构最直接的表现。
在电影《坚如磐石》里，苏见明除了调查案件，他另一个核心行为动机，就是在“寻父”。郑刚是他名义上的养父，但他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究竟是缉毒英雄还是毒贩？“寻父”也是他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从而确认自己在权力结构里的位置，他究竟有没有资格，成为郑刚的养子？但在电影的最后，苏见明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真相，他也如同张艺谋以往电影里的那些主角一样，从一开始的“寻父”，转变成“弑父”。除了苏见明，黎志田的女儿黎莎，也在得知真相后，选择了与父亲彻底决裂。在看守所里，苏见明与郑刚还能相顾无言，而黎志田则只能在无可奈何的想象中，见到自己的女儿孙女。
当然，苏见明和黎莎的“弑父”，最终也并没有真的撼动那“坚如磐石”的权力结构，他们依然是置身局中，用陈道明扮演的督查组组长的话说，他们也只是一个“小卒”，被棋手操纵，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但至少，他们没有像郑刚和黎志田那样，为了获得一个暂时的稳定位置，紧紧抓牢权力结构，最终却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而张艺谋导演，何尝不是通过坚持拍摄出一部又一部这样的电影，对那坚如磐石的大山，完成自己的愚公移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