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名状的光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原本没有很想写《幻之光》的理解,虽然是枝裕和的作品我很喜欢,但还看的不多,可能不够了解这个导演,摸索不清他所表达的部分东西。又隐约觉得不写会很可惜,只写自己明白的东西,不去下笔心里的疑惑,写作似乎也被剥夺了一部分意义。
电影给我的初印象是朦胧的,平淡的固定机位,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克制。尽管能感受由美子的心境变化,但其实对于阅历尚浅的我来说,这是一种未知又无法描述的东西。好似隔着毛玻璃,看着对面被羽化的火光,飘渺的情绪配合着冷静,在我心里停留了很久。我很沉迷这种情绪,游离在那种火光之中,慢慢拂去玻璃上的磨砂颗粒,再诗意的体验也未必过此吧。
作品的前十分钟完美奠定了作品的基调,一种围绕在人生与死亡周围的成全。故事在充满光影的空镜头中平铺而来,巷子,自行车,人行道,昏黄的路灯,奶奶离去的背影,静静玩花火的小孩。导演在有意强调这些东西,让白噪音填满了收音留白的所有空隙。它们是时间流逝里的死物,却在回忆里悄悄张了嘴,仿佛要告诉你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故事。这种看似没用却花费大量时长的景物特写与全境镜头,是我最喜欢是枝裕和的一部分。吝惜活人的对白,转而让静物来大作表达,一种极其强烈的舒缓,流动于整个电影空间。这也可以说是另一种风格的详略得当,也能把故事讲的极好。
果不其然,奶奶的背影定格成永恒,在桥上道别后再也没有回来。一点儿忧伤如同兑了水的墨,在观众的心里开始嘀嗒作响。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与失落的女主在街上面面相觑。静谧的街景下散落的情绪,在黑屏与标题《幻之光》的出现得到集束。黑屏持续了一段时间,女主的呢喃突然出现。她说,她又做了那个梦。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由美子与初恋在夜里同床共眠。丈夫说:“继续做你的梦吧,也许她会回来也不一定。”由美子心中没有抚平的结第一次得到了展现。画面一转,丈夫偷了一辆自行车回来,他们一起在公园把给车子喷绿色的漆。自行车的概念从头到尾都有出现,在电影空间里被导演用以诠释时间,不仅如此,许多看似多余的静物特写,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传达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动态感,时间的概念被强化,线性地贯穿全片始终。这也是我后来才想通的要点,导演为我们打理剧情,就是在淡化观影压力,简单的剧情让是枝裕和所要表达的细腻情感,想要展现的人物转变,在我们这里更能得到共情。
然后导演平静地告诉我们,郁夫,也就是由美子的丈夫自杀了。他沿着电车轨道走,没人知道他当时在挣扎着什么,最后决定了什么。我们只被告知他最终跨出去了那一步。回想起由美子经常去工厂门口偷偷看望郁夫,两人对视总会心一笑;他们也会把四个月大的孩子托管给邻居,一起去咖啡店感受时间流逝。没人知道郁夫为什么自杀,毫无征兆,毫无逻辑的突然变化,被全景与远景镜头带来的距离感抹平得像水池里偶尔的涟漪。死亡就这样被克制的口吻讲述,但越是克制,越是局限在某个空间,表现出来的情感密度就越大。尽管没有哭天抢地的呼唤死亡,由美子无法解开的心结,还是愈来愈紧缩了。想起送行郁夫的那个镜头,奶奶虚幻的背影似乎与丈夫重叠。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去死了?没有任何对白来解决我们的疑惑,更何况是由美子的。带着不解与失落,不明白为什么心爱之人接连离开,两个背影渐渐被火光虚化,融化在了由美子的阴影里。她孤单地坐在榻榻米上,把脑袋搭着膝盖;她骑着郁夫的自行车,走过目送了郁夫赴死的那条电车轨道。远景刻画让这种情绪被疏远,与观众的悲伤得到了平衡。
五年后,由美子收拾行装,与读小学的儿子一起搬到的再婚的丈夫家——一座海边的小镇。衣装打扮的截然不同,似乎也隐喻着由美子内心对那种疑惑的淡化,或许她不在纠结已死之人的那些事了?我们不得而知。镜头继续来到小镇,给了这座慵懒的小镇几个远景,以刻画由美子所处之处氛围的转变。电车,大海,平房,似乎这是一个没有烦恼的世外桃源。一连串长镜头之下,悲伤好像早已淡去。由美子也逐渐露出了笑容,生活似乎又回到正轨。冷静地来看这段时间的镜头表述,与上一段悲伤的时期似乎是没有区别的,一直都是一种平淡的,克制的观察视角,令观众被迫疏远由美子,无法直观感受到每一个阶段她情绪的全部。但是枝裕和还是一贯地记录了各种好像对于叙事根本无用的场景,活泼的小狗,和蔼的爷爷,天真的弟弟和姐姐,善解人意的奶奶,浪花飞溅的大海,都在无形之中融合了由美子的情绪碎片,生动又懒散,就算傻子也会明白,她这会是幸福的。
情绪大于叙事就是这部作品的路线,但在以大量留白的镜头去替代对话镜头的同时,心理描写也是颇为隐晦的,复杂的情绪只存在于电影之中,传达给观众的是经过提纯后毫不张扬的情感氛围。不明说,不细说,一切在一连串规整的远景,全景和空镜头里完成表达,这是一种极富诗意的表述方式。同时时间的概念也被各种物品与场景不断提及。像是夏天室内的风扇,冬天床头的煤油灯;包括对于自然光影的刻画,被阳光透过而稀松散乱的灰尘,对冬夏转变中画面色调的把控,这些都是是枝裕和倾注心血,花费大量时长展现给观众的。一切旨在强调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时间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两年;由美子心理被幸福掩盖的心结,也在朦胧的火光下再次显露。这种对于环境细致入微以至于“喧宾夺主”的刻画正是这部作品强大且诱人的地方,极具风格化地打理生活,情感的细腻在角落被悄悄放大。
大约是命运驱使,由美子又回到了大阪探望她的母亲,又走过了那些熟悉不已的街道,在废弃的工厂门口习惯地探头。顺路探望了常顾的那一家咖啡厅的老板,谈及郁夫之死,老板也是一无所知,只说他喝了杯咖啡就走,与平时倒也无异。疑惑之上再添不解,痛苦又侵袭由美子的身心,好像过了几年,一切都还是没有前进。
凌晨在家中床上醒来,阴暗混合着担忧如约占领了房间,只留一点通往大海的窗缝。由美子如数年前一般放下了刘海,在床边与赶海的奶奶道别。儿子骑了一辆绿色的自行车,死亡仿佛又逼近眼前。镜头与观众一同被软禁在昏暗的卧室里,以一种极其局限的偷窥视角观察着坐在客厅被炉中央,神情忧虑的由美子。奶奶还没有回来?观众一定会这样想吧。情绪积攒之下,她握着郁夫留下的铃铛开始胡思乱想。丈夫醉酒归来了,她质问丈夫为什么要跟她结婚,难道不是有别的原因?丈夫只是微微笑,带着酒气胡乱摸着她的头,说我们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然而第二天,已经找不到由美子了。
由美子坐在一个破旧的公交亭,闷着头也不管大巴已经停下。大巴没好气地离开了视线,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副水平线构图,不知道哪一人家的迎丧队。这一个长镜头极富深意,水平线上的丧队缓缓行驶,由美子保持着距离静静地跟在后头,走到最后,只剩由美子一人缓缓步行于落日之间。这一个长达3分钟的固定镜头,几乎可以完美代表整部作品的核心:由美子一生望着死亡的背影,却又无法理解所爱之人赴死的意味,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缓缓地跟随在死亡的脚步之后,在试图找到答案的过程中一步步崩塌与和解。
丈夫开着车找到了由美子,她此刻正在海边望着不知名的棺木默默燃烧。绝美的多云傍晚之下,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暗蓝色,似乎预示着一切就快要结束了。由美子与丈夫双双站在海岸线上,昏暗的傍晚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镜头的终点在由美子与棺木。她开始注意到丈夫到来,于是代表死亡的棺木逐渐向左淡出镜头,由美子一边慢慢靠近他,丈夫也缓缓往回走。等到二人置于镜头水平线的中央,由美子再也无法克制,她带着啜泣问丈夫:
“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那天为什么要沿着铁轨走?只要一想这个,我就停不下来。”
丈夫转身,没头没尾地答道:“他说大海在召唤他。”
“爸爸经常去海边。”沉默了一阵,他又说:
“他说他一个人出来的时候,曾看见过一道美丽的光。在远处召唤他。”
“我想每个人都有可能的。”说罢,转头,二人离开画面。
平静地衔接上一个聚焦房子门口的远景镜头,儿子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丈夫在陪他玩耍。又是一年夏季,由美子一改往日的穿搭,取而代之亮眼平整的白衬衫和蓝色长裙。我们第一次听到她主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是个好季节。”
电影在景物特写中悠然结束。
看到此处或许已经能感受到幻之光的意味,即对爱人之死的成全,原谅自我的负罪。一个女性历经成长的平淡故事,明明已经很冷静克制,却讲的如此令人潸然泪下。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画面美学,是这种情感内核极佳的衬搭,更是美到令人不能自拔的表达方式。可以说是枝裕和是镜头美学的高手,更是逼人落泪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