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美女》:它的词根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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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个小时,236分钟,超长的时长是“不羁”的一种表现,虽然这部电影有130分钟的德国版、125分钟的美国版,韩国版更是只有93分钟,还有130分钟精简版的《嬉游曲》。不同的时间对应不同的版本,最终选择236分钟的完整版来见证一切,这种“完整”是不是雅克·里维特几乎呈现了作画过程的“完整”?是不是在观念和行为的冲突中制造了“不羁”的发生?
一幅画,一幅被创作的话,一幅激活了灵感的画,检测成败的标志就是完成,就是完成而成为杰作,这似乎是关于一切创作的唯一标准,但是在雅克·里维特的结构中,达到完成的画作只是一个最初级的文本。尼古拉、玛丽莲和巴尔扎来到弗伦霍菲尔的住处,最初的目的就是让他完成一幅画作,甚至是否是杰作都不重要,只需要能够成为交易品并卖得高价,尤其是曾为化学家的字画商人巴尔扎,他的目的就是能看到作为艺术品的一幅画,这是画作文本的第一层含义。而对于弗伦霍菲尔这个画家来说,答应了这一要求,并非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绘画的作者,他似乎在更高的要求上继续创作,那就是代表自己水平“愿意公开展示的画”,但是,这依然是一幅被观赏、被评论以及被交易的画。
作为交易品的画,作为艺术品的画,这些都是在画作具有的文本意义上而言的,或者说,当画一旦完成,就像文本一样,它成为了独立的存在,和作者无关。而在这个基础上,弗伦霍菲尔说到了一幅还存在于概念中的画,那就是《红颜祸水》,这一幅画的灵感来自于十九世纪高级妓女Catherine Lescault,妓女呈现的是肉身,代表的是肉体的交易,画作表现这个妓女的传奇一生,又被命名为“红颜祸水”,这无疑是对单纯画作这一文本的超越,而且里面还建立了不管是观念还是绘画主题上的冲突,按照弗伦霍菲尔的说法,这是将血溅到画布上的感觉——但是弗伦霍菲尔用了五年时间,“红颜祸水”还没有成型,甚至可以说还只是一种“概念”,当巴尔扎带着尼古拉、玛丽莲找到弗伦霍菲尔,希望他能够完成这幅画作,就是想让概念变成文本,最后能够公开展示。
“巴尔扎是个化学家,他改变了他们。”女生的旁白解读着从交易品到艺术品,从概念到成品的“改变”历程,这种改变无疑是创作上的一次挑战,是从抽象到具象、从灵感到作品的实践,而这种改变在雅克·里维特的叙事中,就具有了明显的一条线索:那就是关系学:如果把想要这幅画的巴尔扎看作是实现绘画作品最初级意义的代表,他在这个关系学中是最简单的,他只和画作本身发生关系;尼古拉和玛丽莲来到这里,建立的关系学除了对画作本身的兴趣之外,还在两个人的身份,尼古拉本身也是一个画家,玛丽莲是他的女友,在巴尔扎想要“红颜祸水”变成一幅画作的时候,玛丽莲又成为了弗伦霍菲尔的模特,也就是说,玛丽莲在弗伦霍菲尔的观察和摹写中成为了一个原型,尤其在两个人独处的画室里,在画家面对裸体的模特时,这种关系就变得微妙——弗伦霍菲尔和玛丽莲之间在创作中观察和被观察者之间的关系,尼古拉和玛丽莲围绕情感和道德的分歧;弗伦霍菲尔已经构思了五年,已经两个月没有进入画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遗忘”——甚至约好三个人过来商量画作,弗伦霍菲尔也把这件事忘记了,而这种对关系的“遗忘”折射的正是现实中的困境:和曾经为模特、现在为妻子的利兹之间的隐秘关系。
这诸多的关系也可以在人物的身份上首先区分为两种关系:尼古拉和玛丽莲的关系、弗伦霍菲尔和利兹的关系。很明显,两对关系呈现的均为一种矛盾,尤其是在创作过程中,矛盾不断升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他们之间表面上可以维持的关系。巴尔扎想让弗伦霍菲尔创作“红颜祸水”,并建议玛丽莲作为这幅画的模特,一旁的尼古拉也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当尼古拉认可巴尔扎的想法,实际上只是把创作简单化了,当玛丽莲听说自己已经被他们安排成了模特,她对尼古拉说的一句话是:“你把我当肉卖了。”模特是肉体的呈现,玛丽莲的生气表明尼古拉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作画的对象,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的确,尼古拉虽然也是一个画家,但是他作画的理念只是“根据照片”来作画,也就是说,他抽离了作画中复杂的创作过程,抽离了艺术最本质的主体,玛丽莲的愤怒可以看做是对这种创作观的一种否定,而雅克·里维特在展示这种矛盾时,进行了非常直观的表达:在尼古拉坐在院子里“画画”的时候,楼上的玛丽莲拿着照相机拍摄了他,尼古拉要求她把照片删了,玛丽莲故意不删。这看起来像是情侣之间的一种游戏,但是画画的尼古拉和拍照的玛丽莲之间就建立了矛盾,正是因为玛丽莲不认可尼古拉照着照片作画的观点,所以她用照相机拍摄照片而引起尼古拉的不满,就是一种“反对”,甚至是一种反抗:拍照永远只是游戏,照着照片画画当然也不是艺术创作。
这是关于创作的分歧,而这一关系带来的矛盾更是两个人情感的投射,弗伦霍菲尔在开始作画时,问玛丽莲的是:“如果他爱画胜过爱你呢?”一个照着照片画画的人当然不可能在创作中投入所有的经理,但是玛丽莲却将这句话看做了自己情感上的困惑,尼古拉在没有和玛丽莲商量就允许她成为模特,而当玛丽莲真的去了画室,他又开始不安,甚至想要阻止玛丽莲,玛丽莲反而拒绝听他的话,“他不了解,他搞砸了这一切……”玛丽莲对弗伦霍菲尔说的这句话其实也是两个人情感关系的投影:她总是被尼古拉束缚着,就像只是画作的对象一样,她也是爱情中的对象,所以第二天马上转变态度走进弗伦霍菲尔的画室,就是想要摆脱这种对象化的处境,在寻找一种自我中获得独立。
同样的关系困境发生在弗伦霍菲尔和妻子利兹之间,曾经她就是弗伦霍菲尔的模特,在她之前弗伦霍菲尔也拥有很多模特,但是这些只是从街上拉来的模特也只是创作的对象,利兹打破了这种对象化的处境,“她不是为了画,她是为了我这个人。”弗伦霍菲尔对玛丽莲说,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爱情以及婚姻并不是建立在对象化的关系里,人成为了唯一的连接点。这似乎是弗伦霍菲尔挣脱了玛丽莲还没有完全挣脱的束缚,在爱和创作的意义上达到了自由。但是他们属于的却是另一种束缚,“我没劲了,主要是她没劲了。”或许是灵感衰竭了,或许是激情没有了,十年时间她不再是他的模特,两个人貌合神离却早已经分居,当弗伦霍菲尔已经两个月没有进画室,利兹也早已经变成了鸟类标本的制作者,在死亡标本的陈列中活着——就像他们的爱情,而这或许也是弗伦霍菲尔仅仅把“红颜祸水”变成一种概念而无力付诸实践。
“人总是受困与自己所爱之物”,弗伦霍菲尔的这句话既是对玛丽莲和尼古拉关系的解读,也是对自己和利兹婚姻的注解,更是对创作被束缚的一种表达。但是,当玛丽莲走进挤满灰尘的画室,当弗伦霍菲尔关上门挂上画布,当两个人在命令和执行、展示和观察、发挥和创作中,他们是不是能从困境中走出围绕进入到关于艺术和爱的自由境地?和他们有关的那两对关系还是存在的,尼古拉总是来到这里,与其说等待不如说在监视,利兹也出入画室,与其说把自己当成女主人,不如说在窥探创作可能得走向,尼古拉和利兹,无疑构成了玛丽莲、弗伦霍菲尔之间“创作”关系的一种外在因素,这种因素时常表现为干扰,比如尼古拉的嫉妒,比如利兹对玛丽莲“不要让他画你的脸”的忠告,但是在干扰的外部环境之外,画室作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其中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能够让他们获得自由?
一开始当弗伦霍菲尔打开“尘封”的画室,是进入到了一种创作的状态,这种创作是一种观察和临摹:弗伦霍菲尔执导着玛丽莲摆好姿势,然后将姿势画入到画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简单的,他们之间也保持着距离,就像绅士和模特之间的惯有距离,既是玛丽莲以裸身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也只是创作的客体,是画作的原型。但是,当弗伦霍菲尔说“画得不怎么样”,玛丽莲却决定第二天继续,在她看来,弗伦霍菲尔展现了一个画家的水平,“他像一个魔鬼,总是能抓住最重要的那部分。”玛丽莲对弗伦霍菲尔的认可,也是对自己的认可,因为在画家的笔下,自己袒露了自己,自己有限地成为了自己。
而这个过程在之后便成为了双向互文的状态,玛丽莲虽然是在弗伦霍菲尔的要求下做出不同的姿势,但是她明显控制好了节奏,不仅是自己的节奏,也是整个创作的节奏。在进入到了自己想要的节奏之后,两个人开始寻找自由,对于弗伦霍菲尔来说,那种自由是对艺术的绝对把控,是对灵感的完全激发,更是对现实的一次次消解,“我要从你身体取出来放到画布上。”他对玛丽莲说,玛丽莲的胸、腹部、大腿、臀部,都是身体的一部分,都是可见的一部分,但是弗伦霍菲尔显然想要的是表面之下的东西,“那看不见的东西”,是线条,是笔触,“没有人知道到底笔触是什么,而我却在追求,跑啊, 跑啊……哪里是尽头?天空?有何不可?为什么不能一笔惊天?没有胸部,没有腹部,没有大腿, 没有臀部。旋风啊,星辰啊,潮汐和洪流啊……黑洞!那原始的呐喊,你没听见吗?”要获得这一切就必须打碎表面的东西,“我要灭了你,你将会崩溃。我们看看你还会剩下什么……”
对于弗伦霍菲尔来说,这就是疯狂,一种灵感和激情重新回来的疯狂,一种打破沉寂的疯狂,而“红颜祸水”这幅画就是表现疯狂,“它的词根是疯狂”,当弗伦霍菲尔以这样的方式追求线条和笔触,就是把自己也当成了画作的一部分。而对于玛丽莲来说,更是疯狂,她成为了“不羁的美女”,“你怎么画是你的事……让我作我自己。让我找到自己的方位、自己的动作、自己的时差。”她蜷曲在那里,身体本身就绘制了线条,“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想起我寄宿学校的礼拜堂。学校生活有很糟的一面……而同时也有好的一面。许多事不许做,我一直很压抑,每个早晨……我蜷缩在床上,心中一股狂热在烧……像这样。终于他们受够了把我赶了出来,我现在为什么继续?”像在礼拜堂里摆脱压抑一样,像遇见尼古拉看到的爱情一样,玛丽莲的疯狂是把自己还给自己,似乎和弗伦霍菲尔走向相反的路,一个是观察,一个是被观察,一个是取走,一个是夺回,但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完全一样:不羁的画家,不羁的模特,组合成一幅不羁的画作。
仿佛灵魂在共舞,仿佛精神在对话,一件封闭的画室,一种创作的过程,诠释着疯狂的意义,但是,当疯狂遇见疯狂,当不羁面对不羁,它必定也会建立关系,更是被置于诸多关系之中,所以在创作的不断推倒、重来中,在自我的不断毁坏和新生中,在爱情的不断折磨和疗伤中,疯狂无法再密室里演绎,自由也不可能关上门,它的必然终点就是结束了。而结束不是意味着画作的完成,它仅仅标志着自由在疯狂中会有限地降临:弗伦霍菲尔完成了“红颜祸水”,然后和女儿一起将画作砌进了墙里,“它并不存在,我只能见证它的结束……”存在,是因为它是永恒的艺术,不存在,是因为它无法还原为一种物,存在而不存在,是对画作物化的一种抵抗,不存在而存在,是对艺术之疯狂的一种永久纪念。
“红颜祸水”曾经是一个理念,之后是一次创作,最后是完全的自由,它是存在的,就在那块帆布上,就在墙壁里面,但是它又是无形的,玛丽莲曾站在它面前看见,弗伦霍菲尔曾经坐着看见,利兹曾经审视着它,他们都看见了有形之画作,但是在雅克·里维特的镜头里,只有看的过程,却没有看见的画作,它在镜头之外,在画面之外,在看之外——一种隐藏的文本,就是存在而不存在、不存在而存在的辩证物,它甚至取消了所有的关系,独自在那里。而疯狂下的自由,最后的形式也许就是这样,在最后不同的人聊天、打招呼构建起来的关系学之外,画外音再次响起:“我就是玛丽莲。”这是画面外第一次出现自我的声音,第一次完成了自我的命名,像那一幅画,“它的词根是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