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代的历史学家
这部影片拍摄于2014-2019年,实际上也是中国经济从新千年第一个十年的高歌猛进之中渐渐进入缓慢增长期的五年,它聚焦于浙江湖州的一个小镇中18000多家私人服装加工作坊之中的一家儿童服装生产厂。大多数来这里的员工都是20多岁,从云南、贵州、安徽、河南等各个省份的农村地区到来这里,没有父亲母亲的监管,这批打工仔过早地开始了自立自足的生活。在三个多小时的观影过程之中,我们也亲眼见证到涉世未深的小伙子小伟,如何渐渐的在重复、繁琐的工作之中消磨了“青春”和个性,在并不干净整洁的环境之中,他们也偶尔会谈恋爱,打闹嬉戏,呼朋引伴玩耍,但是占据他们生活重心,分隔其他作息时间的,是他们雷打不动长于八小时的工作。影片的结尾,他们即将回家,干完了眼下的工作,跟老板就几分钱之差的计价方式谈判了很久,但是显然,工友们是缺乏议价能力的,他们没有有力的合作,也缺乏基本的法律和谈判知识,只是靠工头自己的道德良知,其中一个善于表达的女孩站出来,在跟工头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了很久之后,他们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薪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后,在一个雨刚停下来的春天,他们走在乡间的大路上,经过一片桃林,回到了自然之中,人的精神气质也变得舒展和放松开来。而在他们自身的工作环境之中,王兵就像是最早的纪录片导演弗拉哈迪的民族致电影方法一样,聚焦于我们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底层生活的地区,尽管这些人的工作构成了我们巨大经济体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但是因为它们处在产业链低端,因为其工人是没有地位的农民工,这部分生活很少被镜头所注意,而当他聚焦到这些场景的时候,我们看到的首先是“陌生”。整个的构图,是违反电影原理的,美学上的对称性和那些规整的场面调度,在繁琐、嘈杂、充满噪音的工作环境中,都变得不再必要,因为被塞入同一个镜头画面中的,除了人物不够美观优雅的姿势和他们的粗鄙言语,还有堆积如山的背景之中凌乱的工作器械,包括那些作为他们工作对象的衣料。
王兵将要显示他的重要性,因为在这个历史时期过去之后,将来的时代看待今天的电影,会认为在很多主题公园式的生产和艺术家们基于自身个性的时代理解方式之外,王兵是少有的扎根于这个时代本身的粗糙、狂野和原始资本主义积累的各个环节的一位历史学家。他甚至在这一段历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就意识到它终将不复存在,因而在同时代就已经开展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考古工作。这种精神上的投入,又使包括《铁西区》《青春》《死灵魂》在内的影片,在表象的内容的粗糙之外,显示出一种蓬勃的生机,仿佛无论是工厂的铁锈,还是织里的手工作坊中低效、简陋的缝纫机,看上去都正在经历一场浩大的、我们能够听到其节律的转变,那是中国近几十年快速运转的经济的血脉中隐约感知到的心脏的跳动。王兵尊重这些人物,认同这些人物,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种不被主流观众所熟知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又不慌不忙,没有急迫地在这些现象中提取阶级的隐喻或时代的寓言,没有试图匆忙地把它们上升到更宏远的理论命题,他仅仅是坚持记录自己看到的,就此而言,这样的纪录片真正达到了记录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