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特别的电影
七月苏州的香港电影展,最欢喜相遇的一部。看完电影给四星,听过导演映后给五星。
看完电影我感觉是很舒适的片子、很值得回味。导演卓韵芝,是个女性,自己创作剧本、找制作公司、导演。听她分享制作过程中背后的想法,我才意识到我喜欢的地方是什么。这东西在社会上是如此被忽略,像一块隐藏之地,令我倍感珍惜。
电影镜头代表导演认为值得聚焦、值得关注的画面,镜头展现的东西能被注意到,而获得注意本身就是一种特权。通常在电影中,镜头对准的是最戏剧化的场景。甚至感觉导演/编剧可能就是为了展现这个场面,才拍了这部电影。压缩了人性的复杂,只为某个场面。
戏剧化当然没有问题,或者说创造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高潮、让观众体验精彩人生、获得强烈的情感体验本身就是戏剧诞生的初衷。
但是随着戏剧(小说、电影、电视剧、动漫、游戏)在我们生活中的普及,当代观众逐渐把Drama当成了生活的标准,开始用人生模仿戏剧。夹在戏剧与现实中间的例子可能是“网红”——在网络上扮演着一种观众相信其真实存在的“幻象”。鲜活的人主动走进僵硬的戏剧设定中。给观众灌输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应该有什么样的情感。
当下的人,对自己的主体性不敏感,对他人的肯定和否定异常敏感。因为只有被表达、被接受的东西,才存在。感觉不到自己的感受,除非有人把它说了出来,当你的“嘴替”。接收文化的孢子,却坚信那是你自己长出来的。在群体的共振中感到不孤独,却无法建立真诚的人际关系。
这样的社会让我异常痛苦,恨屋及乌地讨厌起那些把生活戏剧化的电影。(虽然是很好看啦。)
生气归生气,电影还是要看的。我觉得不可能有其他的拍法,不可能有反过来的——戏剧生活化的电影。电影要是像生活那样复杂而模糊,没人会沉浸其中。电影这种形式天生会寻找“值得被观看的”,会让镜头中呈现的一切都变成客体,不可能通过电影表达人的主体性。我曾经这样以为。
但是我发现《送院途中》的导演在努力实现“戏剧的生活化”诶!她努力拍出来真实的、此时此地的人,努力在镜头的框架之外暗示人心的复杂难言之处。
题材是救护车。经常被人忽略的地方。冲进灾难现场的消防、警察,救死扶伤的医生,总能得到我们的注意。而救护车,给人的感觉只是某种暂时的过渡之所,就像一条公路,你只会关心它送你到了地方,只会看到它的工具属性,不会关心公路是怎么完成自己工作的,不会琢磨公路怎么想。
文艺作品当然经常表现被忽略的题材、被忽略的人。一般在展现的时候,就算不靠卖惨调动观众情绪,也会把对象当作某种被凝视的客体,套进一个故事的模板。让人文关怀成为观众身上一件展现好品味的装饰物。
也有一些实验片展现“去戏剧化”的平淡生活,探索某种艺术表达。我常会感觉这种导演一定非常自我,注意TA自己的感受,不在意他人怎么看。
(不是拉踩!)《送院途中》镜头对准被忽略的题材,展现“去戏剧化”的平淡生活,却不像上述那样。
电影评论中经常用到“细腻”这个词,有的电影细腻在情感表达,有的在细节、画面、音乐……《送院途中》当然也是细腻的,但细腻得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怎么用一句话形容这种特质,感觉它独特在这几点努力:
戏剧模仿生活
演员一开始在演救护士面对死亡时,表现得很悲伤,导演就会说不用那么夸张,生生死死你们天天见,不会这么大反应的;爸爸和女儿的互动,一开始也表现得非常甜蜜(片中的爸爸确实爱女儿),导演也说爸爸和女儿天天见,不会这么甜蜜的。
听导演讲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现实中天天相处的家人,哪怕互相再有爱,互动的时候也是甜蜜中混着疲惫等复杂情感。相亲相爱一家人,只能在广告中的家庭里看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家庭,却成为抽象的家庭模板。
卓韵芝导演克制戏剧化的呈现,将戏剧拉近现实,打造的真实感总会拨动观众生命经验中的某根弦。我看的时候,非常被爸爸和女儿的互动所打动(哭湿了好几张纸)。看到救护员努力施救却没能救活别人时,我想到了那个社会新闻:车站路人突发疾病晕倒,旁边刚好有两名赶车的实习医学生。她们评估过救活的可能性不大,还是尽力给人做了二十分钟心肺复苏。最终也确实没能救活。那两个女生抹着眼泪拉着行李箱走远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印象深刻。每个人眼看另一个生命的流逝会本能想去救助,医生要见过多少生死才能在心中放下无可挽回的死亡。
去戏剧化
导演说她刻意不想去制造什么金句或是名场面。我猜这样很难有素材剪出一支动人心弦的推荐视频来,那种“一个画面带你入坑”的视频。
救护士救人确实可以拍出很崇高、刺激的大场面来,但导演没有那么做。电影中哪怕再大的事件,真正救人的时候也是按部就班、平平淡淡的。反而让我的心更加跟着颤抖。
拍摄剧中人物回忆创伤时,导演特意交代演员:克制,不要哭。当演员和画面克制情绪,却能留给观众更多情绪。
神经症的人
一开始以为老派中年人+渴望晋升的年轻人这个组合,是为了展开不同类型的人之间由冲突到解决冲突、升华关系的传统故事。可我没想到,渴望晋升的年轻人王维这个角色实在太立体了,很难被开头的形象定义。他渴望晋升的原因是家人只承认成就,从小就发现想要追随值得尊敬的前辈只能得到失望,不愿意结婚生子承担家庭责任却会被爱情打动,理解晋升的规则却忍不住跟随心中热血。被社会挤压的年轻人,微微透出人性的光来。
片中借助女性角色的口喊出来:“你们两个那么像!都那么敏感!还都不肯承认自己敏感。”(记不太清有没有“都不肯承认敏感”这句了。)
这句话很像我们这个社会的写照。人人本都敏感,都能感受到加诸自己身上的疼痛,却不肯承认自己受伤,不肯谈论、不肯面对。
心理学上把人的执念表现叫做“神经症”。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神经症。我们却表现得仿佛每个人都很正常,都“应该”正常,都必须正常。
我看了很多心理咨询的书,才意识到这些小小的神经症的存在。前阵子朋友推荐我看《纳瓦尔宝典》,一本很火的成功人士成功谈。我看的时候相当惊讶又相当不惊讶地发现,在这位成功人士的世界里,仿佛没有神经症的存在。他成功是因为他想成功,没有矛盾、没有怀疑。我能想到现实生活里认识的一沓人,他们眼前仿佛也是这样的世界。不是说他们都没经历过痛苦,而是他们的信念——“理想生活应该是没有痛苦,我感到痛苦是我没本事,我一定可以学着幸福,加油!”痛苦变成纯粹的个人责任,个体会为达不到理想目标而感到羞耻,否认痛苦的存在。这样既耐磨又上进的人,才好在资本主义社会拼杀。
其他电影当然也会对准人的痛苦、执念、创伤……可大部分创作者也跟活在没有神经症的世界一样,对痛苦和创伤充满想象。创作者让角色有什么执念,角色就有什么执念,角色的执念纯粹为了推动故事发展。(为了看故事,我忍了)。有时觉得还不如去读心理咨询案例呢,事件没那么Drama,却能感受到人的立体、复杂和真实。
《送院途中》的世界是承认神经症存在的世界。存在其中的人是有神经症的人,复杂的、立体的人。人性的幽微之处,从系统中的每个角落长出来,让我感觉这些是有“根”的人。
时代背景,悄无声息
故事的大背景是此时此地的生活:底层外籍劳工、移民倾向、晋升需要多让自己被看见的职场、不愿结婚生孩子的年轻人……
看到一个问题,我们会索要一个答案。在电影里看到这些大背景下个体的挣扎,观众会期望看到一个解决方案,一段尘埃落定。
导演却没有给。只暗示了问题,却没有答案。留下四顾茫然的心痛。就像现实生活,我们都没有答案,活在当下的每一天。
导演谈起:我们生活中真正重大的变化,都是一点点发生的。就像电影中提了一句“办公大楼刚装修好了”、突然空降过来的平级,都在暗示有什么事发生过。
隐隐有事发生,我们不知道那将改变我们惯常的生活。
生活是一种体验。没有答案,只是发生。
女性视角
王维在陌生的女主面前讲起他的晋升传说,女主一直笑,笑得他发毛。女主当场讲出了嘲笑他绰号的笑话。
这段看得爽死了。当代男女关系寓言。男性真的很喜欢在(哪怕陌生的)女性面前吹嘘自己,但男性特别怕女的笑话自己。女人一发笑,男人就发毛。让我想起那个脱口秀段子:女人最大的恐惧是害怕男人杀了她,男人最大的恐惧是害怕女人嘲笑他。女人要是想吓唬一个男的,索性蹲在树丛里,看到对方出现,就跳出来讲笑话!
看过《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之后,我常常对自己看完作品之后直觉的好与不好,打上一个问号。是不是我习惯了这种评价方式,只对框架内的东西觉得好呢?有些东西我感到不习惯,可能正是很精彩的尝试。也许一定要把某些特点捡起来,起个名字,由权威话语大加赞赏,才会形成新的“流派”,被广大观众欣赏。
我也不知道这部戏的特点可以叫什么名字,“主体化”电影?不知道导演下一部戏是否还打算这么拍。不管怎么样,有这一次偶然的相遇就很幸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