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登场的好戏,莱卡特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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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由美国女性导演凯莉·莱卡特(Kelly Reichardt)执导的新作《好戏登场》(Showing Up)登陆网络平台,这也意味着去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全部作品至此基本完成了最主要的发行和销售任务。巧合的是,《好戏登场》在去年电影节期间也确实是在最后时分才登场的作品,不知道戛纳艺术总监蒂里耶·福茂是否真的是因为片名而有意为之。如若果真如此,倒多少有些不公平:把这样一部细致入微、成色很高的作品留给那些经历了十余天狂轰滥炸,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已经疲惫不堪的记者和观众,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而这也几乎注定了影片在其后一年被忽视的下场。
莱卡特可以说是当今美国最重要的独立电影人之一,近些年以来逐渐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和认可,她的上一部作品《第一头牛》入围柏林电影节并广受国际赞誉,更之前的作品《某种女人》《米克的近路》等等可以说已成为经典。莱卡特非常擅长以个人化的视角和方法改造类型,更多时候则直接以女性视角介入生活,呈现细腻平淡去戏剧化的日常,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女性电影作品的理解——事实上,我们很难说莱卡特的作品是女性“主义”作品,因为她的表达从来不是宣言式、对抗性、教条化的,而是呈现出一种完全内化、具有强烈主体性的面貌。一言蔽之,莱卡特的“女性”表达早已渗透在叙事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莱卡特的作者性离不开她的编剧搭档乔纳森·雷蒙德(Jonathan Raymond),此人几乎参与了莱卡特绝大部分作品的创作;她的创作同样离不开御用女演员米歇尔·威廉姆斯,此人也在《好戏登场》里饰演女主角丽兹。莱卡特作品的一个很大特点是纤细、内敛,与美国主流电影给人的外向、宏大感截然不同:在她的影片中,主要角色无论男女从外在看都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的,内在都是细腻敏感的,这也是为什么莱卡特的电影通常都很难以扼要地概括,必须要非常专注地观察每一个细枝末节,方能理解、捕捉这些人物的内在肌理。恰如苏珊·桑塔格所言,“最伟大的作品似乎是被分泌出来的,而不是被构造出来的”。
非要概括起来的话,《好戏登场》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美国某个艺术学院的行政老师、女主角丽兹即将举办个人雕塑展,然而开展在即的她并没有准备好她的雕塑作品,各种各样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包括她为他人做嫁衣、看上去毫无意义的工作;同事兼房东乔不给她修热水器导致她多日没法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弟弟多少有点精神疾病,总是让她牵肠挂肚又无计可施;自家的猫也不断引发种种事端,要不就是向丽兹央求吃食,要不就是深夜从窗户上挠下一只野鸽,把卫生间搞得一片狼藉,诸如此类无法尽数。
所有这些琐碎中,最分散注意力的当属这只野鸽子了:丽兹怎么也想不到头天晚上被她一狠心扔到窗外的鸽子第二天却被隔壁的乔捡了回来,而且乔还悉心为它缠上了绷带,之后又轻描淡写地交给丽兹请求她帮忙照顾一天。于是,丽兹只能一边愧疚于自己昨晚的所做作为,一边焦躁于无法按时完成创作,一边担心鸽子会不会死在自己手里,……类似的心理状态听上去让人联想起诺亚·鲍姆巴赫的喜剧,不过莱卡特更松弛也更内敛,她的喜从来不是让人大笑的喜,而是去掉了戏剧化、神经质的,令人会心的心理喜剧。
也许是出于个人偏好,莱卡特很喜欢在她的影片当中加入一些动物角色,比如《温蒂与露西》中的小狗露西,《第一头牛》中的牛,以及这部中的猫和鸽子。事实上,在这部作品里,鸽子是一个绝妙的设置,它不仅完全打乱了丽兹的工作节奏,而且似乎正是在与动物的交流和互动中,人物的个性与性格才逐渐显露出来:也许一开始我们会认为丽兹是一个有点残酷的人,但后来发现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她可能仅仅是因为太过忙碌、焦虑而无暇多顾;乔虽然最开始对鸽子极其上心,后来却基本上将之完全托付给丽兹,而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残酷。也正是出于这点,二人之间逐渐出现了微妙的嫌隙:丽兹心里埋怨乔,道德上又只能埋怨自己,于是只好当自己吃了个哑巴亏,无法表露的情绪开始在心里淤积。
丽兹和乔之间的关系确实是本片的重中之重,也是莱卡特和雷蒙德大师级的编剧功力所在,我们发现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地由某些关键场景决定或搭建的,而是在每一个场景和微小的细节当中逐渐铺展和加强的。除了“鸽子事件”之外,丽兹还有太多原因对乔不满了:作为房东不给她修热水器;作为同事先完成了装置展,而且场地比她好,水平比她高;作为女性乔似乎总是有一些时间来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用轮胎做个秋千、与男同事搞个暧昧……而以上所有这些丽兹只能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因为她身上对应的一切似乎进展都没有那么顺利,更别提自己还有一个天天在地上挖坑的莫名其妙的弟弟。
归根结底,问题无非就在于,世界上就是有人所有方面看上去比自己都更好一点。一点点嫉妒,一点点焦虑,全都像火药一样搅拌在一起,直到一个毫无预兆的场景内,丽兹看着自己被窑火烧黑了的雕像,听着对门聚会的音乐和欢笑声,心态瞬间爆炸,以至于对方都无暇意识到问题何在,只能成为她的出气筒。莱卡特和她的编剧非常敏锐地提取了生活里所有这些让人破防的小事,用极其细微的眼神、动作、声音传递出幽微、难以言传的小心思。莱卡特的电影看上去格局是“小”的,但无疑也是最接近普通人的,哪怕主题是当代艺术创作,其所描绘的也依旧是整个行业里最普通的那一群人,以及她们的小善小恶——就像丽兹自己调侃的那样,“谁还没有一点创造力呢?”——谁还没有一点小善小恶呢。
简中语境最开始把片名“Showing Up”翻译成“好戏登场”,后来又翻译成“开展在即”。对笔者来说,最开始的翻译还是更贴切一些,因为很显然只要看完全片就会意识到,后者只出给了最表层的意味,而前者还指涉了片中最重要的一场戏,即雕塑展在画廊开展的“好戏”:丽兹在全片里接触过的各色人等几乎全都到场,包括她的家人、房东、同事、偶遇的朋友等等,甚至连鸽子也没有缺席。
作为观众的我们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全片终于迎来了大高潮,很多人之间都可以发生有趣的甚至激烈的碰撞,忧的是丽兹的雕塑作品总给人感觉难逃一劫:除了丽兹本人和极少数业内人士之外,似乎没人真正在意这些雕塑;所有这些人的个性也多少有点心不在焉,比如父亲甚至还带来了两个不知道哪里认识的闲散朋友,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也在画廊里四处乱窜,完全不是来看展的。所有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莫名的失序,直到弟弟出现,父子开始吵架,孩子们解下鸽子身上的绷带,整个画廊的几乎处在一种希区柯克式的巨大悬念和张力之中。
然而,莱卡特毕竟是莱卡特,她还是在最后关头拒绝了戏剧性的处理。简而言之,“好戏”确实登场了,但也完全没有“登场”,由此构成了某种自反或反讽,也正是在这种反讽当中,我们更清晰地体会到这种作者性的轻盈:大概一切都会发生,但绝对不是我们——看惯了好莱坞和某类已经主流化了的美国独立电影的观众——想象的那种抓马的方式:变形、稀释、延宕,真正的庸常,简而言之,这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