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秘密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这是一篇有点翻译腔,但我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旧文,写于2020年中,原本是用英文写的。
发现贝蒂·戈登的《情色剧院》纯属偶然,大概是因为这部影片并非被封为绝世经典,你可能也未必会在那些汇总影史最佳电影或者影史最佳女性导演作品的榜单上看到它。但不管怎么样,我在此行走着,因此我看到了它,正如我看到一切在纽约看到的东西一样,这些东西包括:布鲁克林联邦街916号的红色大门;遍布曼哈顿的,意义未知的“ANNA”涂鸦;艺术影院;高线(High Line);中央公园内的一处死循环路线,等等…… 绝不参考旅游手册,没有导游,只寄希望于纯粹的发现。当然,还有时代广场,这个我尽可能避免的地方。时代广场在上世纪80年代曾是纽约色情业的最中心,这合乎逻辑,毕竟当如今的我们步入那里,看到那24小时无间断向我们轰炸的五彩广告时,我们意识到,色情(pornographic)从未离开过。
当然,在《情色剧院》中,我看到的仅仅是纽约的一个幻影。那个时间不属于我。对于有几代人而言,这是“真正”的纽约,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它只能被视为某种虚构。我是首先在《电影手册》2019年夏季的女性导演专题中相遇到本片的资料。在前主编德劳尔姆的前言中,他写道,在1983年《情色剧院》上映时,戈登理应像贾木许一样得到尊重。我并不太关心这种比较,但出于对这位前主编的尊敬,我便去寻找这部电影。
我立刻被电影给吸引。我看到的文件画质并不好,但电影本身也是由一种非常粗粝的16毫米胶片拍成。在白天的场景中,一切平凡事物被裹上胶片颗粒的雾气;到了晚上,或者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或是那家色情剧院里,或是伟大的摄影师南·戈丁调酒的酒吧里,那些黑暗影子中高纯度的负空间几乎只能被定义为是一种神秘感官。1980年代的纽约破败又美丽,它弥漫着魅力。几个月后,曼哈顿13街的Quad影院招待了贝蒂·戈登,并放映了影片的修复版。此时,影像和声音才真正绽放,映后的问答环节也足够精彩。我如今已经不太记得戈登具体说过什么,但这位导演的气场和反叛能量令我印象深刻。当然,“综艺剧场”(Variety)早已不复存在,也并非是我会想去的地方,但戈登对它的执念让我一睹了那个旧时代的景观。影片令我异常舒适,因为戈登拍摄的镜头有一种异常的宁静,这些镜头展示了当一个女性“入侵”那些“男性的场所”,会发生什么。这种宁静,因此也就和一种独立精神成了同义词,就算在影片最令人不安的场景中,这种平静也依旧在场。当克莉丝汀念着她的那些色情独白,不像和她同台的男友,我们能完全与女演员桑迪·麦克劳德共同呼吸,并完全感到安心——在那密不透风的售票亭中,在那黄色电影宫的昏暗大厅里,在她狭小的公寓里,而很快我们将跟随她去到各种意想不到之处。
于是,这位我们似乎从未触破其秘密的女主角,变成了我们在这阴暗都市中的感官向导。要感谢色情电影?我没法这么说。但问题在于:如果一位女性走进一家色情剧院?淫秽的影像时时并不被看到,或只被看到冰山一角,因为克莉丝汀仅仅需要站在大厅内便能理解一切。无意识地,一种里维特式的阴谋论随着这个空间展开了:握手意味着什么?它能被重新定义吗?究竟什么是一门生意,它为何显得如此重要?生鲜市场里发生了什么?而在“车会在六点来接你”这台词背后,又有什么机理在运作它?然而,这里并不是《迷魂记》。就算戈登打造了某种类似于斯考蒂-曼德琳追逐戏的性转版本——一个女人跟踪一个似乎有神秘目的的男人,其背后的机制却总是无法明确的。
后来,我预言到影片的结束,或许说,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在静止的镜头中,在暗夜里,一条街道被一盏不起眼的路灯微微照亮,约翰·劳瑞的配乐响起。此时我告诉我自己:“电影要结束了。” 确实如此,而整个故事并没有通往任何可见的终点。很少有一部非常规叙事的作品能在“正确”的时间停下,它们往往开始拖延。但这可能是我的问题。我想说的,可能是我的感官在此刻,和这部电影似乎达成了默契。还有更多。
这部爵士般的影片的一些间离效果看上去确实是很反浪漫主义的,但一种出自好奇心的纯粹感官体验则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它连结起某种内心的解放。性欲中存在的情感只在一个易碎的中间点中存在:一方面,我们有一些假惺惺的东西,它以为能提供给观者快感和爱的体验,但这是一种模拟器,一种程序般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物体;另一方面,剧场外,那些五光十色的街区依旧在展现一种或多或少本质色情(pornographic)的东西;最后,我们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克莉丝汀,她独自在大厅里抽着烟,听到那些声音,而看不见影像,此时一些好奇心升起了。一方面,她会将那些影像和声音用最假正经的方式转译成文本(几乎是施特劳布-于伊耶式的),她毫无感情地朗读出来,一瞬间那些影像和声音立刻遭到了取笑,立刻被扭曲(影片的剧本来自前卫作家Kathy Acker);另一方面,平静,和真正的感官体验从这些不纯之物中被提炼出来。如果巴迪欧是正确的话,那么每一部电影都要和自身的不纯,自身的“色情”(pornographic)性战斗。此处,答案似乎属于冥想与音乐。女主角冥想的广播声音像一支曲子一般传播到我们耳中,于是我们也不自觉地开始跟着呼吸,观众必须要在此提炼出影片的真正主题。仔细看,因为现在,一切事物的意义都会开始改变,它们变得危险。如果在每一次握手之间都有一些阴谋?在生鲜市场会有谋杀吗?当然,这些是字面的。如果说克莉丝汀对那神秘男子路易无尽的调查有证明了什么,她证明了一种可能性,在这个可能性里,男性的工作被完全渲染为毫无意义的空壳,重复机械的手势,并且,无法取得任何结果。路易身上根本没有秘密,男人就是男人,生意就是生意。路易从成人录像店里走入,却莫名出现在综艺剧院的门口,中间的一切皆为迷雾。
但对我这些并非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在于那平静存在于镜头中,并且,事后方知,有些镜头可以持续很久也不被切走。因此,每一次的剪与接,似乎就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又立刻陷入到下一个中。最惊人的一梦:在克莉丝汀的公寓房间里(所谓的“女仆间”),一个中景镜头整整维持了六分钟多,仅仅拍摄着角色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的运动。但这并非是平庸的自然主义生活图景,因为它已经远远超出了日常生活。当镜头终止,并来到一个决定性的特写时,感官诞生了。这个类似于中场休息的镜头区分了稍显尴尬不适的前半段(女主角适应在色情影院工作的日子),以及完全往着神秘之路前进的后半段,介绍给我们这个角色彻底私人也是最有秘密的时刻,一切都在这中景带来的距离中,在这全片最长的一个镜头中。正如迈克尔·斯诺的《波长》,它使用自己的持续时间和运动,来缓慢建立起一种没有影像和物体能达到的精神性;也就像霍华德·霍克斯的中景镜头一样,它没有权力关系,没有父权和窥淫,只有一种平等,一种最单纯的欲望——好奇心。简单地说:接下来呢?我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