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易形逻辑

在尝试进入绿巨人这部电影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白一点，如果说班纳是因为愤怒而变身，那么他究竟愤怒的是什么呢？在影片中，班纳曾被塔尔博特抓住，后者用粗鲁的方式想要激怒他，但这时据班纳自己说，他已能够掌握自己的愤怒。其实，从班纳第一次变身直到情节中的此处，故事时间并不会延续多长，我们可以说班纳是一个掌控自我的天才，他的意志力超群，但这样一笔显然是在说：除了特殊情况，班纳不会愤怒。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特殊情况？

于是，需要还原影片的故事本事。

对于班纳的出生来说，不同人有不同的反应。班纳的父亲只是把他纯粹地当作了一个实验的产物，不论是后面和班纳的前女友说起往事，还是最后的决战，这种态度可能参杂了感情，但是这一感情绝对不是正常的父子人伦关系。所以，当班纳父亲的实验被终止时（此时他还心存一丝怜悯，想要找到治愈班纳的解药），他毅然决然地采取了“绝后”的行动，就是要把班纳杀死。另一方面，班纳的母亲可能知道或不知道班纳身世的真相，从后面父母二人的争执来看，估计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母亲给予班纳的是一个正常的完整的母爱，也就是不同于父亲的那种冷漠或仅处于冠冕堂皇的人道主义罪恶感。当父母二人为了杀不杀班纳这件事上争执的时候，最后的结果是悲惨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保护班纳的母亲，而这样的童年创伤太过强烈，于是被班纳压抑在了潜意识深处。

弗洛伊德说，一切被压抑的终将回归。

这种回归并不是突兀的，先前我们已掌握了班纳潜意识的公式：父亲要除掉自己，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却牺牲。这是过去发生的事实，由于被压抑，所以它们只能以梦或混乱记忆的方式，重现于清醒状态下的班纳脑子里，并以断简残篇的形式出现。他无法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所有的回忆都是零碎的。来到现实中，先是塔尔博特为了自身利益而要购买班纳和前女友的实验室，然后前女友的父亲位于军方高层，他也决定和塔尔博特合作。影片中班纳第一次变身是前女友见完父亲打来电话，她告诉班纳自己的父亲和塔尔博特似乎对实验室有所企图，而且有点怀疑班纳。在这件事之前，班纳被伽马射线照射，而生父跑来刺激他，于是他现在要看看自己的血液样本究竟出了什么事。在这种追查过程中，零碎的记忆逐渐冒出，这些记忆与前女友的通风报信密切关联。前面我们说，班纳的创伤在于，父亲要除掉自己，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却牺牲。那么在现实中，军方和塔尔博特对自己有所图谋或不轨，而前女友也尝试着来保护自己。这样两个表达式中存在三组对应的“神话素”：父亲-军方和塔尔博特；母亲-前女友，被压抑的我-现在的我。根据神话音位学，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经典的移位或置换过程，恰恰是这种换喻的成功发生，让班纳第一次变身成为了绿巨人。他愤怒的核心，一在于父亲杀了那个对自己无私奉献其爱的母亲，二则在于自己的软弱无能，无力保护自己最亲爱的人。归根结底，是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在班纳被军方的飞机拖到接近外太空那段，身为绿巨人的他陷入了昏迷，此时梦中出现自己刮胡子的场景，身为人的他通过镜子看见了里面的巨人，巨人对他说：“软弱的人类。”是的，作为人，班纳是弱小无力的，他没办法拯救自己和母亲。但是作为巨人，班纳大有可为。另方面，还需要记得的是，这个昏迷中刮胡子的场景，和电影早先的一个场景如出一辙。青少年班纳准备去上大学，他的养母前来和他道别，养母对其寄予厚望，并与之拥抱，然后画面以水面波纹的形式叠化到成年班纳。在这里，养母所提供的爱，水这一物质本身的柔软质感，其实都有意在营造一种包裹班纳的意象：他是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需要人保护，需要人来爱，这层包裹的液体质感更不要说容易让人联想到子宫。若回到刚才我们说的绿巨人夺走班纳人格的那段，可以看到这种对比是非常讽刺的，对于班纳的现实自我来说，他渴望温柔，但对于那个深层的自我来说，由于外界的威胁不可避免，所以他需要暴力。当班纳成为绿巨人从地底轰然暴出时，坚硬的土地，愤怒的身躯，形成了强大的表达。但是当前女友出现后，要注意她是从城市路边的绿植和花朵中走出，班纳立马从巨人变回了人，并倒在她的怀抱里。

绿植或花朵，在影片中承载着非常强烈的感情。它第一次出现是班纳的童年，电影一开始是父亲的手记：什么被遗传过去了？他在好奇班纳身上会出现什么。接着画面以沙漠绿植来“刺穿”这个记录，好像是一种否定，即对父亲愿景的否定。因为在父亲看来，班纳不是一个“人”。那么绿植否定了这个想法，它又肯定了何种想法？镜头来到母亲，她在摆弄花卉，然后是小班纳，再然后是这些植物，以及植物上的苔藓。乍看之下，似乎不易让人明白此处的处理。但若结合整个影片的符号分布来看，就不难理解，不论是这里的绿植，还是苔藓，还是沙漠之花，它们都联系着母亲，准确说是母亲带来的爱，也正因为有这一层爱，才使得班纳拥有了人性，而不是父亲口中的怪物或实验品。在之前，我们已说前女友从花朵中走出，其实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比如班纳回忆和前女友恩爱时刻也是在一个湖边小屋，石头上布满苔藓，背靠着参天大树。除了这些，像班纳从军方实验室逃离，来到沙漠中任意地挥洒精力这段，他之所以突然平和下来，也全都是因为看见了沙漠绿植才如此。还有更关键，但也更复杂的段落，班纳在自己家中检查青蛙实验为何失败，此时镜头用前景里巨大的沙漠盆栽框住了他，这个盆栽当然让人想到童年回忆中的母亲那个场景。在当晚，班纳也是借由这个盆栽以及其上的苔藓入梦，继而联想到沙漠，再是儿时的玩耍，背景里则是房子前的植物景观。但是这个美梦立马被噩梦侵入，绿色的细胞出现了（颜色上的换喻），凶狠的父亲也出现了，然后是绿巨人，最后是惊醒的班纳。这个段落几乎遵循了梦的逻辑，从植物到沙漠（因为是沙漠之花），再到自己从前在沙漠中温馨的家，家里自然有父亲，而父亲将邪恶的事物传递给了我。之所以复杂，乃因为班纳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关联着可怕的记忆，正如莫比乌斯环，位于好母亲的那一端始终连接着坏父亲的这一端，两者不断纠缠，困扰着班纳的一生。

正是这种纠缠，让我们既看到了绿色植物的母爱，也看到了绿色邪恶因子的父狂。与之相关的也是水这一元素。我们已指出，水包裹着班纳，这是一种给予，它与养母关联着，成年后与前女友的度假地也有着一片小湖。水滋养着生命，是沙漠中植物的源泉。但另一方面，水也是班纳厄运的肇始。这部电影一开始就有一小段蒙太奇非常值得人玩味，先是一滴水落下，然后泛起一片涟漪，涟漪逐渐变成“宇宙大爆炸”（暗示生命的出现），而大宇宙又慢慢变成小宇宙，浓缩成细胞，细胞不断分裂成为绿巨人（影片字幕），尔后，这层细胞又成为了水母。这一段开头颇有让人想起伯格曼的味道（《假面》），也就是通过一些超现实的影像组合，形成内在表意。但李安的意图较为明显，不会那么晦涩。起码我们可以看到，水与生命的相关性，小宇宙与大宇宙的相关性（因为伽马射线来自于宇宙，正是它激发了班纳身体里细胞的突变），再就是浩克与水母本身的关联性（不要忘了班纳父亲正是首先从水母中提取了DNA）。水在此处是父亲的一种给予，但这种给予是违反生命法则的，它不同于滋养植物，而是一种人为的改造，其目的是服务于人，因而给予变成了夺取。与这种夺取相关的，必然就是结尾，当父亲也拥有了超能力时，父子扭打在一起，最终跌入湖底。父亲因为可以与环境相结合的特性，也成为了“水人”，而这个水人则要吸取班纳的能力。父亲最终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母状液体，他把水母的DNA给予了班纳，其目的就是要在最后夺取这一能力。因此，在班纳影片中的另一处梦境里，我们看到了如达利画作般的超现实景象：画面里由两种元素构成，沙漠以及其上的植物，天空中则飘荡着水母，背景里是一片漆黑。两种元素，正是两种力量的对抗或纠缠。但是对抗性的元素并不如其表面上看着那么单纯，在班纳最后躺在水里时，他其实仍旧在做着梦（或说原初记忆的另一种可能性），梦里不再是暴虐的父亲，而是慈祥的父亲，父亲亲吻他的额头，紧紧拥抱他，可紧接着，一滴水落下，将这一画面变成了梦幻泡影。对班纳来说，他心底里需要母亲的爱才拥有人性，可是或许，更重要的是那个从未曾实现或允诺的父爱。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班纳的养父母中，养父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只有母亲。因此，这层缺失的对父亲的认同（或父亲对他的欲望）才更是班纳愤怒的核心。回到先前的表达式：由于父亲要杀害自己，母亲保护自己而牺牲。这里的逻辑起点是，父亲为什么要抹除自己的存在？因为班纳得不到父亲的认同，后者不认为他是一个人，他只不过是一个实验品。在缺失了正常的亲情关系后，父子之间异化为某种主体-客体的认知和改造关系。父亲是施动者，他是一个科学家，冷冰冰地看待自己的作品，儿子是被动者，是一个科学造物或产品。前者不会对后者投射正常的人伦感情，而是变异为外在关系和制度下的契约。如果我们找到了这层对应体系，那么稍作延申，再联系到李安的东亚人身份，于此或可看到他对于东亚家庭关系的一种“无意识回归”。正如传统中国家庭里，父亲对儿子的严厉态度，总会使得后者缺失了那份情感，因而过度的情感往往要在母亲身上得到补偿。

但这种父爱是不可能获得的。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最终摧毁班纳和他父亲酿造的这场灾难的，是另一个父亲，他是班纳潜意识中的投射，即前女友的父。在这个下达毁灭指令的场景里，作为母亲身份象征的前女友依旧是无能为力的。李安太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了，当飞机发射导弹，飞行员报告说“伽马弹已发射”后，画面立马接的是前女友无奈的表情，眼睛里还噙着泪花，再一接，便是导弹炸毁那个“水母”的画面。然后回到前女友之父的画面，他的表情略微有些痛苦，他痛苦什么呢？那个暴虐的父亲他从不曾给予好脸色，而对于变身为绿巨人的班纳，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女儿的安危，他的这种痛苦，我们不得不理解为李安将自己的梦投射于银幕的结果。之后的画面是前女友伸手搭在这位痛苦的父亲肩膀上，就好像说：父不得不毁灭子（以一种非正常的方式将子培养成人），而处于一旁的母只能默默支持。这种处理，可能是一种批判，但也可能是一种无奈，不论如何，子所缺失的正常情感，终于永远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