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编辑部》上映前,我们邀请导演孔大山演讲。起初他答应了,后来又拒绝。理由十分诚恳,以至于同事们都信了。不过我们还是抓着他和王一通聊了聊。但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采访,而是一次「伪演讲」——通过采访录音、残存记忆和导演手机里的视频拼凑而成。尽管影片本身已经自足,电影之外依然有值得记录的故事。比如,电影中的人物在真实世界的处境,一群狂热的科学爱好者在UFO大会,摘掉“民科”的标签后,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又为何相聚于此。电影创作本身仿佛也像一场在地球上寻找外星人的旅行,甚至与影片形成了互文。在漫长的五年里,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样的答案?
01 宇宙大会
大家好,我是《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导演孔大山,很高兴接受一席的采访。《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故事要从一则社会新闻讲起。“山东电视台的一名记者采访一位声称自己接触过外星人的农民,他非常认真、诚恳地告诉记者,他是如何遇到那个外星人并与之打交道的,包括用平时抓野兔的电网陷阱来捕捉这个外星人。最后,他打开家里的冰柜,给记者看了那个外星人的遗体,才发现那是一个用硅胶做的、低劣的外星人玩偶。而且农民还说,他要保护好它的遗体,等它的外星同伴乘坐飞碟来把它接走……所有的观众或听众都会认为他是个骗子或疯子。但他本人对这件事很认真、很投入。”我把这则新闻拿给了郭帆导演看。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想把新闻的感觉拍成一个伪纪录片。郭帆导演说,万一这个村民说的话是真的呢?你就带着这个思路去写吧。为了写剧本,我决定真正接触一下这个群体。于是,我就斥700元巨资买了一张门票,参加了2018年首届星际文明探索国际论坛。在这个大会上,我遇到了两个阿姨,她们很平常,就像刚从家乐福买完菜准备回家做饭的普通阿姨一样。但她们在很认真地讨论,怎么样去到她们的母星系,比如卯秀星和天狼星。“你怎么还不走啊?
“你这也是还不去吗?”
她们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故乡是那个星球,她们只是被遗落在地球的孩子。现场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通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渠道,获得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知识,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沿袭自他们年轻的时候那一套不可知论和气功热年代的幻想。他们的格局非常大,经常互称“家人们”,好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但我不太敢和他们交流,可能因为做贼心虚,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的知识结构和语言体系也让我无法招架。他们说的每个字我都懂,但是放在一起就一句话也听不懂了。会上,有个大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在一群人中间讲“本体论”,我觉得大姐真不简单,就鼓起勇气斗胆和她攀谈。她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学电影的。她说,哦。电影是电的影子。那它的本体是什么?瞬间我就自惭形秽。作为一个学电影的人,之前没思考过最本体的问题。她一见面就指出了我知识上的盲区。崔大姐的角色是我们设计的,但台词内容都是即兴发挥的,因为我们万万写不出来。我们对她的指令就是:崔阿姨,开机了,你开始说话吧。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超出我们预期的。坦白讲,刚开始我确实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态来参加这个大会的。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他们一直想要借助某种超验的东西来摆脱生活的困境。王一通:他们好像在寻求一个外星的青天大老爷,来给自己做主。
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确实有一些困境。
在现场,有个东北大姐被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就像电影节上一些大师的待遇。她在当地很有名,因为给很多人治好了病。她治病的方法很特别——你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告诉你几点几分躺下,把肚皮撩起来,就会有外星人给你治病。现场有很多人来和她道谢,说,“老师您还记得我吗,当年我父亲的病就是您治好的”。还有人来和她签名合影。这位大师也只是淡淡地摆摆手,不要感谢我,要感谢他们。她指了指天的方向。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母亲领着儿子在排队,因为据说大师曾经治好过很多有自闭症的孩子。终于轮到她了。大师就打量了一下这个孩子,问他几岁了。当得知是12岁的时候,大师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不行,岁数太大了。我至今记得那个母亲脸上复杂的表情。她一方面还在很努力地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但是,你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不知道曾经出现过多少次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她又一次要面对这样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现实。而且我甚至能猜到,她可能已经带着儿子不知道奔波了多少年,去过多少地方,只是想治好这个病。可能这个UFO大会只是她无数次的其中一站,或者是尝试过无数种方法的其中一个方法。但你知道她不会放弃,她肯定会奔向下一个有可能让她看到希望的地方。就在遇到这个母亲之后,我觉得自己看待现场那群人的心态就变了,不再是猎奇,而是一种共情。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大家都是一样的。02 陨石猎人
除了这次宇宙大会,我们还去大凉山做了六七次的场景采风。我们来到了王一通的老家,出了县城,就是云雾缭绕的峰峦叠嶂。在这趟堪景的过程中,我们偶遇了一个宝藏,就是电影中的「陨石猎人」。
最开始,我们想在王一通老家找一个石雕厂,就四处打听哪有石雕厂。听说了当地有个“鲜疯子”,是石雕厂的厂长。
我们听这个外号就觉得这肯定不是一般人,就去了他家,跟他见了面。
他很热络地迎接了我们。一进门,他指着院子里的一堆黑色大石头,告诉我们这都是陨石。
他还给我们展示他的陨石手串。这个手串很神奇,放到烟上,三秒钟就能杀死里面所有尼古丁。喝酒的话,三分钟杀死里面的所有酒精。
在现实生活中,他也戴着一顶帽子,上面写着「陨石协会」。除了石雕厂老板,他还有个身份是铜矿的矿主,也曾在一个网大里演过大魔王。
他还是一个人民歌唱家,而且真的去过人民大会堂表演。他一言不合就原地唱歌,最喜欢唱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
电影里,有个人给唐志军展示冰箱里的外星人,那其实是他真实的家。
王一通:他这种个性鲜明、棱角分明的人物出现在电影里面会遇到一个问题,他不太可能会被控制住。虽然我们是一个所谓伪纪录片的形式,看上去每一幕都非常自然,没有什么表演和调度痕迹,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导演在精确控制的。所以他的出现就对拍摄带来了非常大的挑战。
他很敏感,自尊心也非常强。被人称作“鲜疯子”,所以在生活中也是被边缘化的。他觉得我们是拿着摄影机的,也是认真听他讲话的人,所以他很看重我们对他的态度。
但其实我觉得他被叫“鲜疯子”是一种不公平的误解。刚认识他的时候,确实会觉得他经常语出惊人,每一句话都在挑战你的固有认知,甚至挑战现有的当代物理学。
但是随着对他的深入了解,你会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内心很单纯、很善良的人,可以说是古道热肠。
他经常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善意。比如有一场戏,他在孙一通家门口跟唐志军相遇。孙一通当时晕倒了。于是,他在念台词的时候就会特别小声,因为他觉得孙一通睡着了,自己不能吵到他。
后来有一场戏,他和唐志军又重逢了。我们在讨论他要怎么和唐志军打招呼。他又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更热情一点,应该拥抱唐志军。我和他解释不通。但是通过这些细节,你会发现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是那么可爱。
后来我们补拍,包括拍杂志的时候,我都把他叫上,他也随叫随到,拍完晚上也不跟我们吃饭,就自己走了。
很像片子里的他,后来跟唐老师偶遇,说,唐老师账我结了,保重。很潇洒,就像大侠一样的。
王一通:
像他们这么鲜明的人,你是在生活中还是很难遇到的。通常鲜明了两个月被现实打了耳光,就变得平庸下去。很少有人能坚持鲜明几十年的。
03 唐志军
唐志军并不是以某个人为原型的,但他代表了一类人,可能是精神世界还停留在特定年代的人。古往今来的文艺作品里也一直有这样的人存在,可能这样的人在文艺作品里天然具有某种美学价值,比一个正常人更有戏剧性。我以前拍过一个短片叫《春天,老师们走了》,里面有一个老师的形象,是我父亲演的。这个形象被我原封不动移植到了《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唐志军身上。我就跟美术说,你就照着这个造型去设计这个人物,包括那个眼镜的大小、款式,都按照那个去做。在我成长过程中,身边都是唐志军这样的人。我从小生活在教师家属院,邻居们全都这种沉默寡言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精神世界好像也有某种趋同。我甚至觉得,只要打扮成这样的人,他们关心、思考的事情也在同一个范围。我会觉得,宇宙大会上那些人更多是像唐志军一样的人,甚至他们比唐志军更寄希望于外星人的存在来解决自己的困境。
04 孙一通
你只能看到他的行为,但你看不到他的逻辑。你能理解唐志军和其他角色,因为他们都是人类,他们都是注定要被困在地球上的人类,其实就是我们所有人。我们终究是要一个答案的。
但是没有人能成为孙一通,所以他只能给我们一个启发。
为什么叫孙一通,可能是为了呼应《西游记》。
一开始只是姓氏上的一个对照,但是写着写着,会有更多的真的跟西游记精神内核层面的呼应。精神内核层面的呼应是,孙一通对于唐志军的启示。
比如《西游记》有一个章节,唐僧问孙悟空,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西天灵山?孙悟空就跟他说,你这样从小走到老,从老走到小,老小千番也难还。但是,只要你心诚见性,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这其实是有某种禅宗色彩的观念。
宇宙大会上很多人更像是唐志军,他们是为了寻求某种自洽,寻找某个东西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但是孙一通这个人物,他虽然也是格格不入,但他本身并不寻求自洽,他本身就是闭合的——你们理不理解无所谓,我不在乎你们理不理解。他在用一种非常坦然的方式在生活。所以我觉得孙一通对那些寻求自洽的人来说,是有致命的吸引力的。
05 你们的生活中有孙一通吗?
我生活的环境不会有孙一通这种特别异类的存在。或者说,哪怕存在,他也一定会被排挤到最边缘的地方,你不会见到他。我的老家就像《春天,老师们走了》的构图一样,非常规整,它充满了秩序和规则。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拍我的家乡,可能这是潜意识里我对这个环境的感受。
我好像没有什么叛逆期。初高中阶段,家里人就认清了现实,对我不抱过高的期望。那个时候我严重偏科,语文成绩是班里前几名,但是总成绩是班里倒数后三名。后来,我中考数学就考了5分。但是这个事我至今都耿耿于怀,我觉得是个冤案。我想,哪怕我蒙对两三个选择题,也不至于是5分吧。画外音部分——
王一通:可是你刚刚说这个分数的时候,脸上写满了骄傲啊。这是你的伤痕,也是你的勋章。
孔大山:对,但这是一个不公平的勋章。
我的高中班主任特别关照我,以至于给我在隔壁单开了一个教室,让我在那里待着,整天就一个人。
一个人在教室的时候,我就进行自我教育,看一些喜欢的书,好多书都是在那个时候看的。
我和同学们的交流也很少。因为初高中阶段,学校里也是有阶层的。学习不好的学生是没有资格和学习好的同学做朋友的。所以我也不敢高攀。
高中的时候,我还玩乐队,但是后来逐渐意识到,玩乐队考不上大学,我也没有天赋能把它变成一种职业。
当时家里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得考大学。我爸对我很宽容,他甚至帮我跟班主任请假,说他同意儿子不用来上晚自习。所以我是全班唯一一个不上晚自习的人。
当时,影视类的高考在我们那刚兴起,老师给我们传达说,这就是一个考影评的专业。
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门槛。我语文本来就不错,看电影写个观后感就能当专业去考,太轻松了。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有意识地看电影。我就发现,电影的魅力不逊于摇滚乐,甚至更开阔一些。
尤其是我看了很多中国独立电影之后,突然意识到,拍电影变成一个触手可及的事情,它离我很近。突然就萌生了拿起摄影机去创作的念头。生活中的这些细枝末节,原来也是可以演绎成故事的。它给我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原来电影不只是讲述一种传奇。
一通的高中是什么样的?
王一通:我和他是一个阶层的。高中的时候,数学老师经常说体育老师请假了,所以要上数学课。但是我都不信。我就说,我要去看他,然后拿着球就去操场,因为我才不管老师那一套,体育课我一定要上!所以,后来基本数学就没咋学了。不过没有他那么偏科。
孔大山:毕竟是考上了西南大学 211的人。
06 幕后
这个剧本一开始是我自己先写的,进度异常缓慢。我写完第一稿大纲之后就发给王一通了,他看了之后他就没评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有一天给我发微信,很认真的措辞,好像是应聘某种工作一样的措辞——他问,我能否加入你的编剧团队?我们哪有什么团队。他有一点戏谑的成分,我也回复一个,那我肯定求之不得。我是最近翻聊天记录才知道,在他说要一起写剧本之前,我给那个角色起的名字就叫孙一通。他甚至开玩笑说,要不要直接改成王一通。从剧本到拍摄也经历了很多波折。比如,第一次筹备的时候,试拍当天我和美术就被困在电梯里了。最难熬的肯定是疫情阶段。2020年1月16号开始定妆,21 号试拍,22 号看素材,跟郭帆导演开了个会,准备全剧组放假回家过年,过完年回来两周就开机了。当时整个剧组都快解散了,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归零了。慢慢地,我的心理建设也完成了。这个电影不拍了,我也能接受。甚至是这辈子都不拍电影了,我也能接受了。因为写剧本之前,我就大概知道了拍这部电影之于我的意义是什么,和电影里唐志军要寻找外星人一样,就像电影里,那头驴前面挂着的胡萝卜。07 快乐的闲聊环节
孔大山:如果考虑现实因素的话,可能做老师挺合适的。(毕竟山东曲阜人)。如果不考虑现实层面,那就是开个饭馆。或者大熊猫饲养员吧。孔大山:他们也不指望我干什么。家里都是教师或者公务员的话,哪怕他们工资只有四五千、五六千,但是他们会觉得他们是世界的主人。所以他们对你的要求就是,你只要考上大学,就能回来考公务员、考老师。你只要能考上老师和公务员,就说明我们家庭的阶层还是很稳固,还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他们眼里看来,导演哪还分什么独立导演、主流导演,都是“不正经”的职业,无从帮你。他们也知道我肯定不是读书那块料。而且我有表妹,相当于替我们完成了家族的荣耀,挽住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颜面。当时我考了电影学院研究生,他们也真的很高兴。但是比起我表妹考上人大研究生,你才知道原来还有更高层次的骄傲和真正的喜悦,就是发自心底的喜悦。王一通:不会,我从读本科开始,他们就放弃我了。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经验已经解释不了我了,可能也因为是小地方的。但他们还是尊重我的,做编剧、做演员,觉得还挺有意思,还挺关注的。还老问我,怎么还查不到你的消息?搜你名字还搜不到呢?一席:王一通有什么催人写剧本的妙招?王一通:我是拖延症的反面,是那种必须得快速把事情干完,不干完我就没法睡不着觉的人。我小学的时候夸张到什么地步?必须回家之前把作业写完。一放学,我在校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把作业全写完我才回家。一到家,我必须马上开始看动画城的《大风车》,一刻都不能做作业,为了看这个必须这样。一些工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