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儿时看过的动画场景里一直有一个记忆深刻的片段:男子拉着女子的手，走向冥界的洞口，在走出冥界前的最后一刻回了头，两人就此阴阳两隔，再不能聚首。这个片段出自《奥林匹斯星传》21话，男主叫俄尔普斯，他恩爱的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咬伤而亡。俄尔普斯向冥王哈迪斯苦苦哀求把妻子带回世间，哈迪斯允许但提出一个条件——离开之前不能凝视妻子不能回头，可结果…… 那时候的情感当然没那么浓厚，只是从表层逻辑上百思不解，明明哈迪斯已经强调过了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为什么偏偏让男主用最愚蠢的方式造就这场爱情悲剧？ 过去的悲剧中当然有各种忤逆现代逻辑的桥段: 比如哈姆雷特为何拖延到最后？以及《美狄亚》中的机器降神（Deus ex machina）。批评家将其指为作家不高明的手段设计出拙略的情节（艾略特说哈姆雷特的各种反常行为源自莎士比亚创作上的失败，莎士比亚没有为哈姆雷特的行为动机做出说服力的铺垫，而观众总是关注于剧中人物为什么这么做而忘记了这是事关创作的问题；同样，亚里士多德和尼采都批评欧里庇得斯的机械降神手法，制造虚假的慰籍，由于观众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结局中，就忘记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合理性）。就是说，作家想不到更有逻辑的设计来造就这出悲剧，但没有设计悲剧就无从展开或收尾，就只好用牵强附会的手段。当然，这也招致了现代人对这样的情节的各种思考。脱离创作者设计的问题，这些情节的不合理性反而形成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一种神谕？比如弗洛伊德就借助俄狄浦斯的弑父娶母情节（弑父娶母在索福克勒斯那里只是巧合，在弗洛伊德这里就成了必然）将其归结为每个人都有的恋母情结。再比如释经学为《圣经》中的不合情合理做出了各种辩护（上帝为何降灾于最不该降灾的虔诚的约伯，难道仅仅是上帝和撒旦打赌的实验品？释经学为上帝做出了各种辩护，指出了上帝这样做的应有之义。） 我不想为俄尔普斯的愚蠢或者说作者情节设计的愚蠢做什么辩护，现在看来，但确实有一种说法说明了他们的悲剧是必然的，因为在第一次俄尔普斯请求将妻子带回地上这样的行为，不就已经算是回头了吗？将活人起死回生本就破坏了冥府的规矩（“复活”主题或许是圣经的常客，可并不受希腊神话青睐），试图挽回死去的爱情本来就是得不偿失的不是吗？ 这绝不是一个隐喻的寓言故事，但把抽象的回头（想带回死去的妻子）和具体的回头（带回途中男主的回头）混淆，我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希腊神话中有诸多不符合现代观影体验的未卜先知的预述（我剧透我自己）: 如俄狄浦斯在一开始便收到了自己会弑父娶母的预言，无坚不摧的阿克琉斯在特洛伊战争开始前就得知自己将死的命运。希腊神话的命运似乎是不可打破的，这也让现代人觉得荒谬。可是关于爱情中“回头”而得不偿失，往往超越了宿命论的局限。 不仅俄尔普斯第一次抽象“回头”得不偿失是必然的，就连俄尔普斯第二次真实回头的迫不得已也是必然的。谁又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回头呢。关于控制自己不回头这件事，真的是太过徒劳了。关于一旦回头就得不偿失这件事，真的是再见怪不怪了。回头带来创伤的必然+不得不回头的必然造就的张力，才是最为悲剧的所在吧。 弗洛伊德讲其称之为“强迫性重复”，从而创造了人类都有“死亡冲动”的假说。 再来看看俄尔普斯的结局吧。 俄尔普斯还想要“回头”，还想哀求哈迪斯复活自己的妻子。这更加说明了“回头”本身以及作为话题的恒常性。当然“回头”的不可能性也是恒长的。哈迪斯当然不会再答应他，冥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独自隐居三年，哀声遍布山林，最后被不堪其闻的酒神节中的女人们用石头砸死。 酒神狄奥尼索斯倡导生命的狂欢与释放，又如何忍受的了死亡的哀悼之声呢。充斥着哀悼的生命又如何驻留在世间呢。 我回头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召唤我。可或许可以反过来说，正是深渊的哀声在呼唤着我，我才不得不一遍遍的回头。最后把自己献身给深渊。这股不可抗力，是不是弗洛伊德说的强迫性重复带来的死亡冲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