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毕加索长女玛雅讣告
1997年,年轻的古巴作家约斯说:“我们并不刻意逃避政治,但我们都觉得只写政治太窄化人生了。我爱女人,米谢和安格也是,光写女人就写不完呢。”
假如毕加索生前能听到这番话,恐怕会有知己之感。他是法共党员,画过《和平鸽》与《格尔尼卡》这样的政治之作,但他一生中最大的激情来自女人——就连《格尔尼卡》都是看到两个情人打架才有灵感画完。他有过两任妻子和五位长期情人,露水情缘更是不可胜数。对他来说,一个女人就是一段创作历程。
不过,毕加索的缪斯女神不限于情人,他为长女玛雅画的画就不比任何一位情人少。剧中玛雅所占篇幅不长,却是毕氏子女中唯一一个贯穿始终的。幼儿时期她用小手乱涂乱画,父亲说她是个天才;童年时她看到城墙上吊着处死的士兵,父亲知道后,抱着她剪布娃娃来安慰;少女时期,她踩在父亲的脚背上与之共舞;长大成人后,她又帮忙照顾父亲与别人生的孩子,还劝他珍惜孩子们的母亲,怜取眼前人。
上期《经济学人》为玛雅写了讣告,我翻译如下。文章提供了一些剧里没有的细节,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原文附在译文后,翻译上请指正。
原文第四段第八行说毕加索画里的玛雅with a cloth doll in her hair,而流传最广的画作中,娃娃都是在玛雅怀里。所以我猜想,要么毕加索确实为玛雅画过“头发里有娃娃”的画,要么作者把hand错写成了hair。
·孩子的眼眸
1944年巴黎解放两周后,9岁的玛雅·毕加索来到父亲的画室。这种机会很难得,因为这个家庭颇为复杂。父亲没有跟玛雅及母亲玛丽·泰蕾兹·沃尔特一起生活,他仍与奥尔加·霍赫洛娃保持着婚姻关系——玛雅和玛丽是他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家。有阵子母女俩就住在他家几乎正对面的公寓里。父亲还有个情人叫朵拉·马尔,玛雅不喜欢她,唯一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画室。站在那副《格尔尼卡》旁,看着画里扭曲的身体和受惊的马头,玛雅吓哭了。父亲画下两个情人大打出手的样子,黑白鸽子关在笼子里。女人打架给了他灵感,他高兴得不得了。玛雅觉得父亲没心肝,但他对自己还算宠爱。他说玛雅是“小凤尾鱼”,让他体会到了生之欢愉。
父女俩常常见面。毕加索会接玛雅放学,带她去塞纳河边散步,并捡一些鹅卵石做成小娃娃。(他为玛雅做过纸娃娃和布娃娃,以鹰嘴豆为头;还把展览邀请函折成纸鹤。)他也带玛雅去咖啡馆听乐队演奏爵士乐。不过最大的乐趣还是去画室看他画画。毕加索作画基本不让别人看,玛雅却可以在旁边一坐数小时,看他像跳舞一样踮着脚走向画布,叼着烟画上几笔,然后再像跳舞一样去远处,思考接下来该怎么画。巴黎解放后,玛雅第一次进画室,两人坐在一起画画,然后毕加索把画挂在晾衣绳上晾干。他将玛雅的画与自己的挂在一处,就好像女儿的作品与父亲的同等重要。
从毕加索那里,玛雅知道了什么叫“时刻心怀艺术冲动”。这样有时候很烦。吃晚饭时,父亲会突然叫她保持表情不许动,然后冲去找纸笔或笔记本,捕捉她的姿态与神情。对她来说,父亲作画的那些片刻漫长如永生。有次父亲画下她脖子上围着餐巾纸的样子,然后送去展览。玛雅不知人们会作何评价,甚觉尴尬。有时她不敢承认父亲是个奇怪的画家,于是跟别人说他是油漆工。
毕加索对人脸最感兴趣。1927年,他在地铁站外邂逅玛雅的母亲玛丽,一张脸平静、苍白而美丽,他瞬间被打动了;玛雅出生后,他对女儿胖乎乎的小脸欢喜宝爱。女儿也是他的缪斯女神。毕加索为玛雅画的画比其他子女都要多,而且不比任何一位情人少。玛雅学会走路的那个雪天,他以柔和的粉彩为她作画,女儿那双粉色小靴子他保留终生。在他笔下,玛雅或者头戴羊毛帽,或者怀抱布娃娃,或者情绪低落地坐在桌旁。玛雅能从每一张画中认出自己。不过在那些画里,她的四肢要么萎缩,要么奇形怪状地伸出去;眼睛从脸上滑下来,辫子僵直,肤色怪异。有幅画是她举着绿色的网,红蝴蝶正要飞入其中,她嘴巴大张着,牙齿都露了出来。父亲在玛雅的水手帽上署名“毕加索”,仿佛女儿是他的私产。某种程度上也的确如此。玛雅继承了母亲的金发蓝眼,除此之外,她与父亲的样貌非常相像。毕加索把自己也画成支离破碎的小人儿,坐在玛雅的玩具旁,神情严肃。
父女亲情是双向的。1935年玛雅降生,她的到来使毕加索沉寂多年的灵感再次焕发。毕加索14岁那年,妹妹因病去世,为了纪念她,毕加索为女儿起名玛丽亚·狄·拉·康塞普西翁。女儿冲淡了丧妹之痛。看到玛雅出生后突然不动了,毕加索急忙给她拍水,唤醒她、为她洗礼。玛雅慢慢长大,开始学习绘画。父亲热切地观察她,一边指导她画画,一边学着用孩子的眼光来看世界。他为女儿制作涂色本,一起在厨房把素描本画满——公寓里只有厨房暖和。毕加索说,他花了四年才学会像拉斐尔一样作画,而要学会像孩子一样画画,则需要一辈子。
玛雅不仅是毕加索的灵感来源,而且渐渐成了他的守护神。毕加索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当成保护罩:每一张纸、每一样物件、甚至落在画作和工作室地板上的灰。玛雅母女的爱给了他最坚定的保护,尽管毕加索一再背叛,但她们依然爱他。他把自己的指甲和头发送给玛雅,以防有人用这些东西给他下咒;他不敢面对死亡,没立遗嘱就过世了。毕加索信任玛雅,他知道女儿能处理好一切。
毕加索信任玛雅,虽然父女俩早已在岁月流光中渐行渐远。他最后一次为女儿画像是在她18岁生日前。之后玛雅去西班牙上学,成了歌手约瑟芬·贝克的助理;1960年与一位海军上尉结婚后,她和父亲再也没说过话。父亲的声名无所不在、令人窒息,玛雅开始强调家族父姓“鲁伊斯”,她三个孩子都姓鲁伊斯-毕加索。毕加索于1973年去世,留下一大笔财产未经分配,还有大约45000件作品需要编目、认证、获得许可、审慎捐赠并加以保护,玛雅自然而然扛起了责任。打了七年的官司后,她与另外两个非婚生的弟弟妹妹都获得了遗产。然而,她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克劳德在认证问题上冲突渐增。2012年,哥哥成立了“毕加索管理委员会”来负责认证工作,玛雅被架空了。
她对此事惊愕不已。虽然女儿戴安娜(艺术史学家、策展人)一直支持她,但被人取代的遭遇还是令她心痛。她真心觉得这项工作应该由自己负责:她靠本能就可以判断一幅画是否出自父亲之手。这不仅仅因为她童年时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创作,还因为,只有她才懂得父亲笔下那些性感的静物曲线——那是母亲的身体曲线;也只有她才明白,那幅描绘母亲坐在红色扶手椅上梦到爱人的《梦》里包含着巨大的爱,这份爱创造了玛雅,也重塑了毕加索。在父亲所有画作中,玛雅最爱这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