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急救之家》导演Luke Lorentzen讲座:拍摄现场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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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纪录公社组织的纪录Talk系列线上讲座第一期,我们邀请到圣丹斯电影节纪录片单元评审团特别奖摄影奖获奖影片《午夜急救之家》(Midnight Family,2019)导演、摄影师兼剪辑师Luke Lorentzen与我们就“纪录片拍摄现场的控制”进行分享。Luke详细地讲解了他一个人在拍摄《午夜急救之家》时的相机及灯光设置、录音及声音设计,如何与拍摄对象建立信任关系等等。大家可以通过B站链接观看讲座的视频回放,下文为讲座部分内容的文字整理供参考。
《午夜急救之家》开始的契机
我大学毕业后,跟着我一个在墨西哥城长大的好朋友搬到墨西哥城。我当时想拍摄一系列在车中被堵在路上的人们的肖像,这个项目最后并未做成,它在组织方面非常具有挑战性。但在拍摄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遇到了奥乔亚一家,他们是《午夜急救之家》的主角。他们的救护车停在我的公寓前,我看到奥乔亚家中9岁的男孩Josué正对着救护车的一侧踢足球。很明显,这是一个家庭经营的救护车。我停下来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我告诉他们,我在拍电影。他们邀请我跟着他们的救护车感受一个晚上。那晚我看到很多你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场景,就在那第一个晚上,不同的救护车为了争夺病人互相追逐。我立刻对这个行业有了很多不同的感受。
一方面,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家庭,他们是可爱的人,很有意思;但他们一直都在挣扎着维持生计。另一方面,我看到这些病人也是这个失灵体制的受害者。我看到奥乔亚一家和病人之间的矛盾关系,他们都在努力获得生的机会,但某种程度上都被困在一个破碎的体制中。这是一部关于生存,关于生存的不同层面的电影。所以,那第一个晚上开启了我将近4年的拍摄、剪辑以及之后到世界各地展映影片的旅程。
在拍摄中学习怎么制作电影
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部影片,所以制作过程大部分都是试错的过程,试图捕捉我所说的那些感觉,那种紧张、兴奋、恐惧、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但我当时还不太具备所需要的技术能力,做了一些失败的尝试。这个题材对于我不断试错来说是个完美的主题,因为奥乔亚一家每天晚上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可以有多次机会来尝试直到做对。我最终花了大约100个晚上在救护车上拍摄,前后经历了大概3年的时间拍摄。
我认为作为电影创作者,你需要训练自己到能够自如地应对意外情况。观察式的创作者需要创造一种空间,让意想不到的事情可以发生,同时你需要具备捕捉以及呈现这些事件的能力。通过多次试错,我给影片制定一个比较严格的视觉呈现风格。后来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不同场景下,我需要待在什么位置,焦距是多少,也可以在到达一些不可预测的事件现场之前,提前预测现场的光线情况。
建立信任是电影人的核心工作
我认为建立信任的技艺是我作为一个电影人的核心工作。如何做到这点呢?从简单的层面来说,是信任与可靠。我一晚又一晚地出现,慢慢地我们喜欢与彼此待在一起,我们建立了一种兴趣和目标一致的关系。我们这种信任感加深的时刻,一般是我们共同经历真正棘手的情况,我能比较妥善处理的时刻。比如在一个不允许拍摄的事故中,他们看到我关掉相机,让开道不妨碍他们工作。或者是在我遇到道德观受到考验的时刻,他们知道我考虑这个项目以及他们的故事的方式是他们认可的。
这都可以归结为花大量的时间和他们相处,很多时候可以是一起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只是坐在救护车闲聊,看Youtube上视频,只是待在一起。我选择的拍摄对象都是我喜欢的人,我会选择那些我能感受到联结的世界和人物,是我会喜欢融入的世界和人物。这也是我选择拍电影的很重要的原因。
关于跨文化的拍摄,你需要了解什么时候是越界了,什么事能够促成建立某种文化联结。我认为解决这些问题的起始点仍然是信任和建立真正的联结。这部电影不是说我飞到墨西哥,拍了几周就离开,我是在和拍摄人物建立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由于这部电影而开始的,并在电影拍摄结束之后还继续。我昨天还见了奥乔亚一家,我们还会一起玩。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相信很多年他们都会是我的朋友。
与拍摄对象建立的信任感会体现在素材上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与奥乔亚一家的关系加深了,我作为电影创作者的能力也有所提升。它是一种深刻而复杂的联结,我们关系越密切,我们在一起就越舒服,拍摄出来的素材就越好。我希望你们在看这部影片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这种关系。
我有一个例子可以很好说明建立关系对影片的影响。2017年,我们有一版定剪,把它提交给圣丹斯,结果被拒绝了。当时我们不得不决定,是继续提交其他电影节,还是退一步,继续拍摄。最后,我们决定慢慢来,我回到墨西哥城进行了最后一次拍摄。最后你们看到的成片中,有80%的内容都是在这两周的时间里拍摄完成的。
随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拍摄到的素材越来越有深度。在最后一次拍摄中,我和奥乔亚一家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这种亲近感是真实存在的。在我第一版定剪中,我们有很多希望表达的想法,但是这些想法没有很好地传达给观众。当我回去补拍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件事情。这些事情具有复杂性,并且涵盖了不同的叙事层面,它们更加丰富、更加清楚,能更好地传达我们希望传达的情绪。在最后一次拍摄后,在从墨西哥飞回美国的航班上,我在一张索引卡上写下了影片的结构。几个星期后,我把影片剪了出来。在最终版成片中,我们非常清晰地表达了我们最初的想法。能够做到这一点,与我和奥乔亚一家建立的信任感和归属感密不可分。
如何让拍摄对象在镜头面前自然地表现自我
假装或者表演另外一种人的行事方式是很累的,这种镜头面前的不自然感褪去得也很快,可能需要几天或者几周的时间。在几个月的拍摄中,有一些技巧可以在尴尬之后慢慢找到舒适的感觉。但这种亲密关系和舒适度也是需要长时间才能建立的。你可以很快地克服表演的感觉,但是真正接近拍摄对象,了解他们是谁,这需要大量的时间。
另一方面是经常思考自己的身体语言,思考在现场的感觉是什么,对于能有多近和多远非常敏感,有意识真正读懂人们是否感到舒适。不过如果你的拍摄对象忙于做自己的事情,他是不会去想相机的存在的。《午夜急救之家》里面很多十分真实的素材都是来自于非常紧张的时刻,他们的注意力必须放在其他地方,而关注不到相机。
相机设置与灯光
我在拍摄时的基本设置是两台摄像机,我用的是索尼FS7拍摄这部影片。我选择这台相机的一个原因是它有非常好的弱光感光度。我用它在夜间拍摄不需要任何额外的照明,就可以获得影片中的画面。两台相机的镜头都是佳能L系列的24毫米定焦镜头,影片的很多部分是在f/1.4的大光圈下拍摄的,只需要像苹果手机屏幕的亮度,就可以在画面中捕捉到足够的细节。
一台相机是安装在救护车引擎盖上,拍摄救护车驾驶室,我接了一根线到救护车的后车厢,这样我就可以控制相机前面相机开始或停止拍摄。经过多次试验后,我大概只有1/3的时间需要设置这台相机。第二台相机是需要全程准备的,它通常装在一个三脚架上在后面车厢拍摄。这台就灵活得多,我可以后面拍摄,或者我可以手持它拍摄驾驶室。当我们到达事故现场时,我会从救护车上跑出来,用第二台相机拍摄。
我在整部影片中唯一额外添加的灯光,是我在仪表盘上贴了一个小灯板,它的大小和ipad差不多。在画面中,你可以看到坐在中间的人比边上的人要亮一点,是因为这个。这个小灯板可以让救护车前座上的人脸更亮一点。
我很喜欢在自然光和可用光下进行拍摄,这也是纪录片摄影师发挥创造力和解决问题能力的时候。当你所拍摄的场景只有现场光,你可以通过做一些选择,捕捉美丽的画面。比如,关上一个遮光帘,把光线调低或调高。你只需要考虑你所拥有的选择,并对它们进行一些调整,以创造出更有利于拍摄的光线。
在救护车的后面,其中一些镜头中,顶灯的设置是不同的。所以在影片的不同时刻,救护车上的颜色会发生变化。下图中这个设置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是一种深蓝色。在给影片调色时,我们保留了这个色彩,这里能勉强看清人物的表情,这是一个真正黑暗的空间,我觉得它非常漂亮。
因为颜色的不断变化,会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连续性。这个时候就需要选取合适的剪辑策略,需要确保每个镜头之间的光线都能匹配,解决视觉连贯性的问题。从后车厢切入到前座时,他们的灯光是相当不同的,从那种暗蓝色转向更有活力的LED闪光灯。在剪辑这些镜头的时候要注意这一点,需要让人感觉它们是有联系的,需要创造出一种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的感觉,而不是感觉镜头之间没有联系,让人感觉虚假或者不真实。
很多时候,这与我们观察这个家庭的视角有关。我需要思考观众想去哪里,在每次取景时都需要思考这一点,思考如何拍摄能够让观众感觉像是和奥乔亚一家一同在这辆救护车上。我一直希望通过我拍摄到的画面能够让观众感觉真的在现场,体验这些时刻,就像我所体验到的一样。
我在拍摄处理这些场景时的自由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之前提到的奥乔亚一家工作的重复性,这些追逐每天会发生多次。为了有不同的视角来构建出这个场景,我将在不同时间发生的追逐场景剪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同一个追逐的场景。通过使用不同角度的素材,我可以多次拍摄重现特定的某次经历。但是主要叙事框架是来自同一个事故的,例如里面追逐那个场景,穿插在其中的一些小细节是来自其他追逐场景的。
不同的电影人对此处理的方式会有不同的见解。但我的目标是让观众体验到在救护车上的感觉。而我觉得只用单一视角,或者只用一台相机,甚至只用一次追逐,都无法做到这一点。一旦我们到达了事故现场,就变成了单一视角,是一个更干净的单机记录。
录音和声音设计
声音方面,奥乔亚一家的所有的人都戴有无线领夹麦,森海塞尔G3。我觉得没有必要加一个侵入感较强的录音杆,加上现场只有我一个人这种设置也更好操作些。这样就算他们离得很远,我还是可以收到他们的声音。
我的相机上有一个森海塞尔MKH416机头麦,在拍摄的过程中,我会监听声音的情况。如果我在拍摄家庭中的某位成员与没戴麦的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当他们在谈论重要的事情时,我会把我的机头麦对准声音的来源;如果他们说的事没有那么重要,我会把麦克风转向另一个方向,拍摄转场镜头。这样给相机的位置增添了一个新的层次,有时我会旋转机头麦的位置,这样我就可以对着一个方向拍摄,但是收录另一个方向的声音。这个录音系统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弄错,不是特别好用。但是拍摄的时间久了,我也可以比较好地操作这个系统。
在后期制作中,我们将影片中的对话单独剥离出来,去除其他背景音。然后我们带着不同的麦克风回到救护车里,把它们放置在制造电影院里那种环绕声所需要的位置,重新录制环境音,以不同的速度驾驶救护车,倒车,停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创造一种沉浸的环绕声。电影中的一些场景,有由近400个轨道的音频创作的环绕声。我们希望创造这种沉浸的体验,好像你就在救护车上。
我认为声音的作用是非常强大的。这部影片中没有配乐,但我们选择了运用环境音来推动影片中的情感质感。因此,我们需要积极思考如何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电影仍然有具有情感质感的声音设计引导你进入不同的场景。
所有的环境音都是声音团队和我一起去录制的,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录音,但我们录了很多。影片定剪后,我们列了一个很长的清单,标出我们需要的声音,再去录制。其中最重要的是救护车行驶时的环绕环境音。所以我们在救护车前面有两个麦克风,指向窗外;然后在救护车后面的中间有一个立体声麦克风;还有两个麦克风指向后面。它是一种非常具体的隆隆声,是当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救护车里的所有设备听起来的那种体验式的声音。我们还把担架拿出来,放回去,解开每件设备的带子。你在影片中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来自奥乔亚一家的救护车,虽然它是事后录制,再与对话混在一起。
剪辑的过程
制作《午夜急救之家》的一个有趣的事情是,拍摄和剪辑是同时进行的。这和我想通过拍摄这部影片学习如何制作电影的想法也是契合的。我第一次拍摄,拍了很多个星期,甚至可能是几个月,然后我回到美国开始剪辑,剪出一个样片。开始投递给不同的机构,希望获得一些资金支持。之后回去进行第二次拍摄,再剪辑,然后第三次拍摄等等。这样做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什么素材能用上,什么素材用不上,这样我能够在拍摄和剪辑之间进行切换。不过这种情况在纪录片中比较罕见。
我有一个墨西哥剪辑Paloma在这个项目上工作了6个月,后面我自己接手了剪辑的工作,剪辑出了你们看到的这个版本。但是Paloma让我知道墨西哥人如何看我拍摄的素材的视角,她也教会了我如何剪辑。我还与剪辑大师Mary Lampson在《午夜急救之家》有些合作,她已经70多岁了,她剪辑过很多不同类型的影片。我们会一起看几天剪辑后的素材,她可以给我带来另外一种视角,让我稍微走出自己熟悉的空间。我有时可能会因为在拍摄现场的感受而选择把某些镜头加入到影片中,但有时我在现场的体验和素材本身所呈现出来的可能不完全相符。有另外一个人的视角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素材本身的特质,缩小我个人体验与观众观感之间的偏差。
受三幕式启发的叙事结构
我在剪辑《午夜急救之家》时它的结构是比较依靠直觉认为事件是如何展开的。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好莱坞三幕式的结构,影片中的很多时刻都是满足这种经典结构的元素的,当然它没有好莱坞电影中所看到的同样的叙事动力。我会利用一些这种结构里的元素来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哪个时刻该发生什么。
比如,电影过半,这个时候电影的紧张感需要加码。在这个时候,前面塑造的那种英雄的角色不能再回头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挑战越来越难。在《午夜急救之家》中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他们从拯救生命的英雄,转向需要挣扎着维持生计的一家人。影片的后半部分开始介绍这个家庭的基本情况,更多的是呈现他们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把故事提升到不同的情感类别。
基本上,一个三幕结构的核心是故事需要变得越来越有趣,越来越有挑战性。影片中一共呈现了六场事故,每个事故都比上一个都更加激烈,而事故所涉及的伦理困境也越来越复杂。我使用的方式是把一切逼到绝境,然后在第三幕发生了一些事情,让那些英雄角色可以某种程度上克服那些挑战。这是我会用到的一些基本的叙事工具,我的电影不是三幕式的影片,我只是用这些基本的结构元素来帮助我处理素材。
决定是否拍摄一部影片的考量因素
在拍摄一部影片前,我会思考三个问题:
- 这是我想花多年时间探索的主题吗?
- 它有潜力成为一部电影吗?
- 我的拍摄对象是谁?谁会有兴趣让我进入他们生活吗?
如何保持经济的可持续性
当我在拍摄《午夜急救之家》时,我一年中有四个月在为奈飞工作,拍摄一部叫《最后机会大学》的纪录剧集中,我从摄像部门开始工作,最后升为导演。然后到墨西哥,在剩下的时间里继续制作《午夜急救之家》,所以我通过那四个月维持了生计。
不仅是维持生计,它也让我们知道纪录片领域有高薪工作,尤其是流媒体平台。如果你能掌握某些技能,比如摄影、声音或剪辑,有很多制作公司在寻找新的人才。我刚好有机会在制作《午夜急救之家》时,得到其中的一个工作,并赚了足够的钱来支持自己的生活,这对我的制作过程至关重要的是。我制作的电影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钱,我需要保留我对影片版权的所有权,并且把控所有创意方面的决定。我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午夜急救之家》是以大约两万美元完成的,对于一部长片来说花费是相当少的,这部分资金我们是通过各种组织来筹集的。后来我们在圣丹斯电影节把影片卖出去,让我们有新的收入来源。另外《午夜急救之家》被Apple TV改编成一个10集的虚构剧集,我是这个剧集的制片人,这也是另一个收入来源。我也会为不同的纪录片做摄影指导的工作。
我觉得自己能够拍电影,并且能以此谋生非常幸运。所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够拍电影,能够谋生。我也还在摸索这个模式,它在不断变化,我也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疫情下流媒体平台采购电影版权的情况变化得非常快,而要实现独立电影的盈利却不依赖流媒体平台是极其困难的。 是一些决策人决定了哪些电影可以被看到,哪些没有机会被看到,我喜欢的电影类型也不总是和流媒体平台点击率高的电影一致。这个问题是比较棘手的,但是我不希望自己过分担心。到目前为止一切还不错,将来会怎样我们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