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极女人

在疫情陡然放开的2022年年底，一切都士气低迷而人心惶惶，世界杯决赛成为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事情，我这个伪球迷更是要凑上几分热闹。因着喜欢那天亲自到场的马克龙（诚然他真的性感极了），便一心祈祷法国队夺冠，甚至事先都已经循环上了96年麦当娜版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怎奈事与愿违，这歌在梅西封神的狂欢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贝隆夫人》这部歌舞片还是艾薇塔其人，我都着迷得很。像是有种奇妙的魔力，磁铁般地让人时不时地在脑海中盘旋着原声带，可那更令人神魂颠倒的，是这个从小就勇敢的女孩。

以原版音乐剧为主题的歌舞片是被电影化的音乐剧，突破了方寸天地的剧院舞台限制，空间带来的场景切换与若干电影剪辑手法难免有种炫技之嫌。于观众而言，这视觉上的刺激当然带来了眼花缭乱的快感，但歌舞的感受总不及在剧院现场的具身体验；可像《贝隆夫人》这种逃不过历史大背景的叙事，影片中具象到活生生的时代场景的细腻还原，却大大增益了那特殊年代的真实感。这片子的开头很巧妙，父亲的乡下葬礼和艾薇塔的国葬交映，不管不顾跑进教堂趴在棺材上的私生女与大街小巷上的画像面孔重叠，这传奇女子的出身和结局就这样在交错的镜头中被书写清楚。还有一处更妙的，那就是安东尼奥·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饰演的切这一人物设定，切是原版音乐剧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并未对剧情起到什么转折作用，却无时无刻引导着故事的发展。这种上帝视角的处理在当代音乐剧中不胜枚举：《巴黎圣母院》中的诗人格兰古瓦，《Elisabeth》中的刺客卢凯尼，或许《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死神也算得上这样一号人物吧。很高兴切能在电影中亦得到保留，他加入游行队伍，他做起锅炉工人，他是酒保是主持人，他站在阳台下听演说，他与死前的女人共舞……有评论说切的存在让这部影片电影不电影、音乐剧不音乐剧，我却觉得这两者为何不能达到一个和谐的状态？切讲述了整个故事，并以自己的眼睛尽可能折射出千万人眼中的事件，它或许不真实，但胜在感情饱满。更何况班德拉斯的嗓子音域宽广，且不说他那副好皮囊，由他去扮上切来引领艾薇塔的功成名就与落魄失意，真是再好不过了。

据说麦当娜当时极力争取这个角色，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强烈认同艾薇塔的人生观，无论达成目的之手段是好是坏，只要人生精彩便已足够。麦当娜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毫不讶异她能奉艾薇塔为自己的偶像。要我说，麦当娜已算上惊艳的扮相到头来还是不及艾薇塔本人非凡的气度，历史影像中的艾薇塔姣美刚毅，眉眼间既有明媚之态又有男子般的韧劲。年幼时她没有生父的庇护而苟且偷生，年少时她轻信一个有家室的歌手而失去天真，年轻时她辗转于无数有力臂膀才得以一呼百应——是了，她这一生都离不开男人，她以男人为跳板，从勾栏一举迈入庙堂。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保守的年代，她要抵御多少流言蜚语去锻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自顾自地、不管不顾地颠倒众生。

她或许志大才疏，她或许爱慕权势，但你绝不能说她不顾礼义廉耻。试问在一个制度僵化的男权社会中，一个没接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该如何通过所谓正途来改变自身命运？她本该在农场主私生女的阴影下与兄弟姐妹活在街坊四邻的白眼中，你能希冀她通过生产劳动、读书求学、一身戎装来扭转既定的人生轨迹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你却又要说不管世道如何，也不能用不道德的手段去谋求想要得到的东西。这倒是个笑话了，她所在的年代里的世道本就是不道德的呵。

艾薇塔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只不过又刚好该死地配上了绝佳的美貌。但就算她并未美得惊人，也能收割内心的追逐。她拎得明白、看得清醒，她知道在这个不道德的世道中如何利用社会规则，她更知道如何凭借自己美满的胸部和骚动的眼神去追求权力。只消往上爬就好了，她不怀疑、不踌躇、不彷徨，她从未畏首畏尾，也确有一双识鹰的慧眼。有的女孩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有的女孩却在冷峻的人世间长大，她们终其一生不过只有两种途径往上爬：要不兜售头脑，要不出卖身体，聪明又心狠的女人则把两项拧成一股绳。艾薇塔最灵光的地方，便在于她并不排斥用身体去赚取高贵，甚至我想，她欣然于此。头脑和身体都是消耗品，用哪个不是用？或许她的做法不值得为人效仿，或许她注定无法被捧上神坛，但作为看客的我们如何也不该以道德与否的论调评价她。

事实上古往今来的政客又有多少没有利用各种关系达成目的呢，你不能只因为艾薇塔是个漂亮女人就因此对她格外苛刻。没有几个身心干净的人，至少她敢于替底层民众振臂高呼。或许你又要跳出来说，她这么做不过是在演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进军并统领Big Apple的私欲，但哪个政客不是表演者呢？艾薇塔有野心，更擅于利用女性特质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她是个至极女人的女人，这在《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歌的性张力极强。艾薇塔在声色犬马中逐渐积攒了些名气，但仍不过只是个伶人、是个女演员罢了。一次慈善晚会上她遇见了声势愈旺的贝隆，便和身边眼神胶着的权贵道了别，径直走向这位气宇轩昂的上校。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野心眼底尽览，当他问出你是独自前来的吗，她毫不犹豫地说道“Yes. Oh yes.”她那双风情万种的、介乎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晶亮眸子就这样直直地盯着他，有些孩气，但更多的是你知我知的不言自明。唇齿微动，吐字在气息上微妙转折，既天真又危险，是明目张胆的引诱，是箭在弦上的征服欲。可贝隆只是耸了耸肩。她坦承这相视的二十多秒无关一见钟情，她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双方为何不各取所需。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你该明白我很适合你，我并非一向行事匆匆，我只想告诉你，我会好到令你啧啧称奇，你是否也想做到适合我。

两人回到了寓所，在旋律悠长的伦巴舞曲中相拥，在贝隆探究深沉的注视中，艾薇塔锁骨清晰，手臂线条有力，头脑敏捷又言语得当。她塑造出任何一个政客都满意的夫人形象，当然也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满意的情人形象。贝隆脱下了军装外套，也卸下了君子的包袱，他或许早就想离开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意乱情迷了。面前这个年长她近二十五岁的军官失神地同她一起旋转，承诺道我也力求适合你。《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的整个曲调在萨克斯管的加持下宛如调情，低回婉转中所诉说的无关风月，只是互相利用的等价交易。艾薇塔在男女关系中游刃有余，在刀尖上狡黠地起舞，释放出魅惑入骨的信号。就这样，她终于撬开了上流社会的一角，跨进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阶层。影片中不止一次在描述艾薇塔上位的曲目中给到了士兵洗澡和工厂屠夫的画面，或许是我多想（但我的直觉通常准得很），这似乎意味着那些腥臊过往将时刻被那眉飞色舞的群众挂在嘴角。可是她压根不是薄脸皮的人，她无所谓诋毁中伤，更不避忌自己隐忍偷生的历史。

她说自己永远不会和中产阶级为伍，便想尽一切办法谋求底层人民的支持。她在广播电台为自己选择的男人发声，更在他被捕时倾尽全力去争取释放。她自己揭开了本结上痂的伤疤，她大肆宣传自己的穷苦背景去集结民众呼声。

她说你们的苦楚，我尝受过；你们的贫困，我经历过。贝隆救过我，也会救你们；贝隆会支持穷人，爱护穷人；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会对我宠爱有加？当高层迫于压力送回贝隆时，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感谢艾薇塔，相信自此他一定对她当初说的那句“I'd be surprisingly good for you”深信不疑。

她说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我只是不想久居人下，于是力求创出新鲜。她说我从不希冀名名利利，哪怕世人以为我热衷于此，但我只求为你们铺好解决之道。她是个天生的演讲家，她终于不用揣测那些男人们的眼色，她在奔走中乐此不疲，在人民的欢呼中与贝隆缔结连理。

教堂里的贝隆神色难掩不甘，他或许也没有想到当初这个一夜情对象竟真能攀上自己这节高枝，不过他马上就会知道，这女人将是他政治生涯中最意想不到的惊喜。她相伴于他左右，步步紧随他大杀四方，作为一个光彩照人的、通过努力改变出身的底层女人，她显然成为他衣服上最华丽的镶边。她也赚得了不少，她的真心告白令阿根廷穷苦民众涕泪滂沱，她通过身体力行辛辛苦苦地博取每一份爱戴与拥护，当作对年幼时不被认可的补偿。最放荡的名声包裹着的依旧是那个戴着黑纱的小女孩：她不被允许踏入父亲的灵堂，正如她不被上流社会所承认；她铆足了劲儿撞开大人们冲到棺材前，正如她抓住每一个机遇突破出身的枷锁。这婚姻是场交易，她如愿以偿以第一夫人的风姿捧尽名利和掌声，她果真是把自己至极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我以为她早已放弃了爱情，事实上她选择此路就是对不再寄幻想于爱情的验证。可我忘了她终究不过是万千女人中的一份子，她那么所向披靡，最终还是逃不过乞求枕边人一句死生契阔。病床上她不再风光无匹，她是个憔悴的小瘦子，苍白、羸弱、孤注一掷，只能一遍遍地对身边的贝隆说“you must love me”。到头来她需要的还是自己曾不屑一顾的爱情，她曾以其为跳板，认定要喂饱自己心中那只嘶吼着需要更大舞台的野兽，但她忘了超负荷的工作早已支撑不了这副躯体，更何况她不过才三十三岁。互相利用的一生，末路时不过还是要讨一句你一定要把我爱宠。当贝隆拒绝轮椅而选择抱着妻子踏上居所楼梯时，我想艾薇塔一定恍惚了：她不会质疑自己这样的付出换得这样早逝的结局是否值得，她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当初并不避忌野心而与这个男人结合，却不敢诉说相伴相携的千言万语。尘缘将尽，她终于流露出心底对贝隆的真情，或许不多，但绝对赤诚。

所以我厌恶人们说她的命里承受不住这样的富贵，更憎恨他们对利用美色的她的不屑与轻蔑。既然有天赐的资本就不该吝啬，既然在不公正不道德的世道里已然寻到了凭借女性特质腾飞的成功之道，就不该瞻前顾后地被困在流言蜚语中。上文中谈及艾薇塔是贝隆衣服上最华丽的镶边，莫不如说这个体面的男人反倒是女人手臂上的权力装饰。千百年来终于孕育出这样一个至极的神迹，她不羞愧不退缩，只为谋得自己想要的，这样的人生就该在最高潮处燃烧殆尽，真残忍，但真美。此时我们再听那首最是经典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仿佛自己也正站在总统府的阳台下仰望着那传奇的底层玫瑰，伴随着每一次振臂，她许下一个个可能无法实现但终究美好极了的承诺。阿根廷民众确实无需为她哭泣，那行行歌词细述她一路来的不堪与神伤，但这煽情的旋律竟见鬼地给人希冀与力量——这无关政治，更无关足球，只是因为她描绘出的那足以撼动万千普通人的信念感。

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