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之眼

1973年，弗朗西斯弗朗哥辞去首相职务，西班牙国内政治氛围趋于缓和，直至1975年弗朗哥去世，西班牙民主化改革开始，军事独裁统治宣告结束。而本片恰是位于这一过度时期对内战结束之时的回望。在被允许的讨论范围内，它借助了安娜之眼，再现了那一重要的，不被讲述的历史时刻。

【缺席的成人】

影片到底想讲述什么？

这部电影虽以孩童为主角，却绝不是关于孩童的电影，只是因为影片中的成人已失去了去体认和讲述的能力。在安娜失踪之前，母亲是一个从生活中抽离出来的角色，她躲避着同样背负沉重过往的丈夫，无视着对一切产生好奇的女儿。她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便是寄给昔日恋人的信件，她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从她的信中我们得知，使她变成现在这样的是那场内战带来的伤痛——“发生了太多，又失去了太多，已无法感知“。。。安娜的父亲，则是一个被思考所纠缠的角色。影片中父亲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怀表”“钟声”，如果将这些符号之视为历史长河的比喻，将蜂巢视作人类社会，那么他在笔记本所写下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已不忍心见证人类历史中的真相。

影片的开头部分，当父亲倚靠蜂巢状的门窗，电影中响起的是片中片《弗兰肯斯坦》中博士的自白：“你从未试图了解云和星星么？了解树的生长动力和影子的变化？跟他们讲这些可能他们会以为我是疯子，可是如果让我了解其中任一问题，比如什么是来世，我才不会在意他们怎么说。”显而易见的，导演绝不会认同于父亲和母亲的做法，对于真相之谜，对于人生之谜采取或麻木或回避的态度。他要努力去看，去感知去思考，并且去讲述。当成人不在场，唯一能够触碰真相的便只有孩童。

【安娜的生死课】

安娜的“看”的动作始于片中片《弗兰肯斯坦》，自此她对于生与死的问题着迷。她追问姐姐“他为什么杀她？他们为什么杀他？”人小鬼大的姐姐骗她说，“他没死，他变成了幽灵”。安娜信以为真，每日会去姐姐所说的井边等待幽灵出现。她对着井下问好，期盼着得到回应。父亲带姐妹俩在森林中辨识蘑菇，什么样的蘑菇是好的，什么样的蘑菇带给人死亡。姐姐颇为逼真的恶作剧迫使安娜再次在生与死之间做出指认，我们每个人都经理过那样有点认真有点可笑的童年——伸手去探探别人的鼻息，或是听听他还有没有心跳。小伙伴们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中，不知疲惫地跳过火堆，而安娜却看着这一幕陷入迷思，她在想什么呢？等到长大之后的她会觉得这一幕就像人生一样盲目却又迷人么？会觉得她的伙伴们就像那些死于战争中的战士一样奋不顾身却徒劳无功么。当逃避追捕的红军恰巧来到井边的茅屋，安娜的心愿终于达成，她满怀欣喜的施予帮助，可是这份欢喜只维持了一天，当她再次来到红军藏匿的地点，却只看到片片血迹——这时，她终于真正的触及到了死亡。

在《弗兰肯斯坦》的开场其制片人做了一番直抒胸臆的独白，这是一部企图揭露”生“与”死“的神秘的电影。那个丑陋的被拼接出来的怪人就如同人的原初形态，我想安娜之所以会期待他的出现恰恰因为他们心智上的相似，他们都怀有想要感知生命的那份热望——弗兰肯斯坦触碰花的动作就如同安娜触碰蘑菇一样。而同时怪人将人生中最沉重的问题带给安娜，什么是死，死对人意味着什么。在哲学之中一切人生的意义皆围绕死亡而存在，没有死亡便没有关于人生的探讨。在残酷的内战与战后的政治清洗中，西班牙人民见证了太多的血与泪，离别与伤痛，这其中当然伴随着无数同胞的失去。这是属于一整代人的集体记忆，甚至是位于他们民族史中的永恒话题，但于每个亲历者来说这场战争必然会抛出对人生意义的质询。

【弗兰肯斯坦】

影片中对弗兰肯斯坦浓墨重彩的描写，无论是原片的播放或是弗兰肯斯坦作为重要意象的呈现。对安娜来说弗兰肯斯坦有三重指代，所期待的朋友，红军，以及她自己（逃跑之时于水面看到弗兰肯斯坦的倒影）。而于人类社会，“红军”和“自己“则分别对应着两重意义——历史之中时时浮现的暴力时刻（西班牙内战），以及那些历史中所呈现的人类自己。蜂巢幽灵即是指的弗兰肯斯坦，导演正是借助着”弗兰肯斯坦——红军——安娜“的对应关系，试图说明我们无法避免对那些事实的探寻，因为那不是人的异类，那正是人类本身。

影片最后，由于安娜的失踪事件，母亲终于在过往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回归到对家人的关爱之中，而父亲也终于得以续写他关于“怀表“与”蜂巢“的故事。安娜则始终会将弗兰肯斯坦视作一个幽灵一般的朋友。影片结尾处安娜的目光打破第四面墙而直视观众，如同警醒观众，我们便是“弗兰肯斯坦”。

【写于“放开“政策之后】

2022国内居民已经历太多变故，于疫情面前，终于一次次体认到人类社会的错乱、荒谬和无力。目睹一幕幕悲剧，质询促使悲剧发生的原由，我们难道就无法避免惨剧，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在封控之时，我本人面对新闻中的悲剧尚能保持关切与积极思考的态度，但真正放开后，眼看一座座城市被奥密克戎迅速席卷，目睹亲朋好友病情，听闻一则则名人讣告，则真正让人无助，如同影片中的父亲，“忍不住想要回过头去“，连质询的意志都没有。于是今天才能明白为什么导演要借助安娜的视角，去展现那一特殊时刻。在愈发动荡的国际形势下，对于未来越发没有准确的把握，或许在我们有限的一生中也会经历那样的事吧，不知那时的自己又会怎样想，还能否有勇气直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