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纳里图:这部电影的核心是非常墨西哥的【译】
作者:Josh Rottenberg / LA Times(2022年9月4日)
校对:覃天
译文首发于《虹膜》
关于伊纳里图的新片《诗人》的一切都很「宏大」,例如主题和概念——涉及身份、墨西哥历史、种族、成功、家庭和死亡。包括其完整的片名——《诗人,或少数真相的虚假编年史》——也让人望而生畏。
但有时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在威尼斯和特柳赖德电影节先后进行首映之后,万众瞩目的《诗人》的开局并不乐观。
《诗人》是一次梦幻般的、超现实主义的旅行,通过一位墨西哥电影导演(曾是记者)西尔维奥·伽马(丹尼尔·希梅内斯·卡乔饰)的记忆、梦想和生存焦虑,带我们探索了伊纳里图的内心。《诗人》——Bardo本意为「中阴」,取自佛教术语,意指生命在死亡之后,到下一期生命开始之前的中间存在状态——解构了一个墨西哥移民复杂且焦虑的身份,男主角和伊纳里图本人一样,为了事业而举家迁往美国,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却发现自己像一个没有祖国的流浪者。
伊纳里图的所有电影——从他2000年的出道之作《爱情是狗娘》到2015年史诗般的生存惊悚片《荒野猎人》,都获得了至少一个奥斯卡提名(《荒野猎人》更是斩获了12项提名)。他是仅有的三位蝉联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电影导演之一——《鸟人》和《荒野猎人》,前者还问鼎了最佳影片奖。
不过,如果Netflix想要沿用他们在2018年为《罗马》安排的颁奖季策略——另一部浸透了墨西哥文化和历史的高度自传性电影,由伊纳里图的朋友和同乡阿方索·卡隆执导——《诗人》通往奥斯卡之夜的道路似乎更加崎岖。
正如本报另一位影评人所写的那样:「伊纳里图几乎不自知他在某些圈子里被讽为傲慢的马戏团老板,一个用空洞的、炫目的技巧将镜头甩来甩去的电影人。」而《诗人》时长近三小时,没有任何偏向传统的叙事结构,已经遭到了电影节观众的一波抨击,认为它是一次自命不凡的放纵练习。
本报周日采访了伊纳里图,当时他正准备离开特柳赖德电影节,我们交流了《诗人》这部电影的灵感、成功的隐患以及他对这部电影目前收到的尖锐评论的看法。
问:你所有的作品之间似乎都有很大的差异,或者说在创意上采取了很大的变化。这部新作的巨大风险则在于它是关于你私人的故事,你在其中投入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并将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暴露了出来。与你之前的作品相比,把《诗人》展现给全世界的观众是否会让你感觉更脆弱?
伊纳里图:我认为首先必须了解这是一部虚构的电影。但很显然,我在其中融入了很多亲身经历,以便把握这个角色所经历的在我看来相当普世的主题。
归根结底,对我来说,这部电影关乎的是一个破碎的身份,以及一个人在离开祖国多年后的颠沛流离的感觉——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美国有成千上万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融合的过程必然伴随着某种解体。你渐渐失去了与根的联系,而正是它为整棵树提供了意义和能量。这就是我称之为「中阴」的状态。
我很熟悉这种感觉,所以我在这部电影中置入非常私人化的东西——尤其是情感上的——但这总归是一部虚构的作品。这不是一部关于我的电影。没有什么比「关于我」的电影更无聊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永远不会那样做。但我可以从一个非常特别的角度来谈论这个主题。
问:你的前作《荒野猎人》是一部带有刺激的动作场景和类型元素的更加外放的电影,是什么让你想要转向内在的东西呢?
伊纳里图:这可能和我的年纪(59岁)有关,岁月不饶人。当孩子们都长大了之后,要重新理解自己当初做出的决定——或任何其他移民做出的决定——离开祖国,就会面临重重阻碍。离开祖国时,往往伴随着许多希望和对未来的规划,但不可避免地也有许多不确定性、矛盾、悖论和挑战。这就是五年前触动我的东西,我开始感到自己需要进行一次内心之旅。
这部电影是关于记忆的,而记忆和梦都没有时间的概念。路易斯·布努埃尔说过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一部电影是一个被搬上银幕的梦。」所有这些非常亲密但又非常史诗般的事情将我们塑造为人类,我试图将所有东西都放进去——就像一道墨西哥玉米汤,我们叫作「帕索拉」(pozole)。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电影练习,在没有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的传统结构或明确类型的情况下,试图弄清楚如何连接所有这些素材。这就像一次自我意识的冒险。
问:在西尔维奥这个角色所纠结的许多事情中,包括他自己的成功。即使在他准备接受一个重大奖项时,他也被这种感觉所困扰,也就是说他不能享受自己的成就,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成功。而你本人显然已经收获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生涯,并赢得了诸多重大奖项。这种焦虑是你经历过的吗?
伊纳里图:当然。不一定要赢得奥斯卡奖才算成功;它的评判标准可以关乎于你追求的任何东西,它将改变你的生活,但最终不一定会给你带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成功对我来说就像一缕烟,一旦你试图抓住它,它就消散了。就像海市蜃楼。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影片中出现的那句台词:「小心成功。只能嘬一小口,然后吐出来,因为如果你咽下去,它可能会变成毒药。」
问:在影片中,西尔维奥受到了一位前同事的严厉批评,指责他正在拍的纪录片项目太冗长、太任性、太自矜。而类似的评论也是《诗人》目前所面临的。你在影片中呈现这种批评是某种先发制人的计谋吗?
伊纳里图:你提到这一点很有趣,因为我的确对此早有预料,这其实很容易预测。我还没有去看任何评论,因为我想和我的家人一起享受目前的旅程,但我从团队人员口中了解到,现在显然出现了这种指责。我笑得很开心。我觉得影评人很容易落入这种陷阱,特别是在我们所处的文化中,人们的观点如此从众和两极化。
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去探索身份的主题,因为我经历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感觉。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去讨论关于我的祖国的集体身份。这部电影是写给墨西哥的一封情书,而且我对此深感荣幸,我可以用自己的声音,不仅为墨西哥人,而且为任何感到颠沛流离的人发声。
这部电影并不是自我指涉的。这无关于自恋。它不是我。但我希望有人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没有权利谈论对我和我的家人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我来自丹麦或瑞典,我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可能就会像一名哲学家。但是因为我采取了一种视觉上非常强烈的方式拍这部电影,我就是自命不凡的人。如果你是一个墨西哥人,你拍了这样一部电影,你就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
我不知道这些影评人是否读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胡里奥·科塔萨尔或胡安·鲁尔福的作品,但他们应该读一读,了解这些东西从而何来,以及拉丁美洲文学中结合时间和空间的想象传统。对我来说,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基础。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沿袭这个传统,以我喜欢的方式拍电影呢?
实际上,这正是男主角身上的核心冲突:这种身份政治,认为一个墨西哥人不能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的想法——这太自矜,太任性。如果换作一个金发碧眼的人,或是另一位导演,他们就可以肆意谈论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文化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
你当然可以喜欢它或讨厌它——这不是我所要讨论的重点。但我认为这其中似乎潜藏着一股种族主义的暗流,因为我是墨西哥人,所以我很自命不凡。如果你不理解某些东西,没必要乱加批评。朋友们,多花一点时间,去看看所有的层次。
每个艺术家都有权利以他想要的方式表达自己,而不被指责为任性。我希望人们能摒弃前面提到的那种论调,我不得不说,这种论调过于偷懒,而且有点种族主义倾向。
问:很多影评人将《诗人》与其他导演探究其内心和过去的电影相提并论,如费德里科·费里尼的《八部半》、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镜子》或泰伦斯·马力克的《生命之树》。你认为《诗人》符合这种并列吗?
伊纳里图:这部电影的参考作品相当有限。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是我最喜欢的两位作家——我17岁的时候就买了他们的海报。对我来说,他们象征着这种想象力的传统。我认为这部电影的核心是非常墨西哥的。我非常好奇墨西哥观众的反应,因为就其核心而言,这是一部讲述我们自己故事的电影。
费里尼是个天才,但他并没有在电影中发明想象。在盎格鲁文化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文化。比如说,我们墨西哥人就有一些文化,我们有一些独特的情感、想象以及思想。而且我有权谈论这些,而不是被人称作:「哦,他试图模仿这个或那个。」
问:这部电影显然是为了在大银幕上看到而制作的,而Netflix正计划大力推动它在影院进行盛大的放映。但是,考虑到流媒体平台对影院业务的冲击,你是否对与Netflix合作的想法有过纠结?
伊纳里图:当你拍摄一部外语片时,要找到资金并不容易,尤其是考虑到这部电影所必要的各种需求。我一开始自己筹资,遭到了大多数电影公司的拒绝。然后Netflix找了过来,我们达成的协议是:「我要用65毫米胶片拍摄,这将是一个非常沉浸式的体验,所以我需要影院发行」——我的意思是,这是我能理解的制作这些电影的唯一方式。他们同意了,而且他们一直在支持这种项目,我对此非常感谢。让这部电影在墨西哥的大量银幕上放映七周——这打破了他们的商业模式。他们在这部电影上给予我的支持和自由是巨大的。说实话,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部电影与其说是一部电影,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状态。其重心是情感和视觉。我很抱歉,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他们就是想进行个人层面的指责。但我对它感到非常自豪。在电影方面,我认为这是我最大的成就,比《荒野猎人》或其他任何作品都要好。我知道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不过,走着瞧吧。这部电影本身会为自己正名,而不是依赖于我的言论。这也是我的信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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