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驯服的兽——二十年后看江雪

在刷了 N 遍《甄嬛传》之后，我不得不又从故纸堆中寻觅还能看得过去的旧剧，把那过去看不上眼的剧挑挑拣拣，希望还能填补如今荒凉内娱的空虚，没想到，居然让我发现了小江和江雪这对沧海遗珠。

首先不得不感慨一下，一个耐得住时间冲刷的经典角色是怎样形成的。郑国霖的脸我是常见的，只觉得朦朦胧胧有点印象，在各种旧剧中作配看熟了的，一直不觉得怎样突出亮眼。如今一看，小江这个角色顶着男四的名头，路人甲的名字，烂尾的雷剧情节，删减的莫名其妙的情感戏份，剧中顶级帅哥的同框对比，居然还能在几十年后被人记挂，真是相当的不容易，以至于让我花痴完后竟陷入了思索：为什么我之前就从来没觉得他帅过？

把他的历年角色粗略刷了一遍后，我基本确定小江这个角色确实是郑国霖的荧幕形象巅峰，天时地利人和的偶然碰撞。彼时 25 岁的郑国霖正是青春勃发的颜颠之时，万幸碰上了贵人造型师，而小江这个角色集齐了如今霸屏男主屡试不鲜的美强惨人设，又给予了复杂的身份背景深度，而小江与雪雨的情感戏也歪打正着的形成了一对充满情感张力的 CP，才能在如此一部在其余方面都堪称乏味甚至可说是烂尾的剧集中脱颖而出。

我猜测这个应该是个巧合，毕竟那时郑国霖也并非当红，排名不过男四，同剧又有林志颖等一票大咖，实在是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专门给他量身定做人设 CP。何况当时并不流行如今的魅力反派路线，大家都还是奔着根正苗红善良正直的男主去的，而江雪情感线真是歪打正着，这个后面细说。

首先，我觉得得好好感谢一下造型师，因为我以前看到的郑国霖是这样的：

不能说不帅，但是很难让人惊艳。

但是小江是这样的：

在认真比较了郑国霖在不同剧中的角色造型后，我痛心疾首的得出了我错失帅哥的几个原因：1、八字法式刘海加十分，以后郑叔叔的古装造型请把八字刘海焊死在他脸上；2、打光比滤镜重要，现在的剧磨皮滤镜开到底，已经几乎看不清任何脸部细节，但是几乎很少有剧能好好的打光；3、仪态加十分，特别是符合五官气质的仪态更是加分；4、人是活的，动起来宜喜宜嗔，顾盼生姿的，才是美人。就像剧中某些评论说的，如今已经很少能看到拥有完整下颌骨的帅哥了，而郑国霖正是硕果仅存的一枚，然而过于方正的脸型完全暴露在镜头前的时候难免吃亏，九十分的帅哥在镜头前压成了七八十分，但是，这神来一笔的法式刘海，刚刚好的修饰了稍宽的脸型。而郑叔叔的五官，不笑时端正，微微一笑，卧蚕丰美，眼如弯月，有一种亦正亦邪的妩媚，非常贴合剧中的小江角色。

为了证明发型与仪态能形成的奇妙反应，举一个毁容后比毁容前更好看的绝佳案例。

当然，如今的小鲜肉们更加深知造型之重要，很多已经把某个造型某个表情半永久在脸上了，现代装用它，古装也用它，一张脸多部剧，属实是把真人 AI 化了。但好的角色并不是靠几个精修 MV 片段就能塑造的，小江的人设无疑也是增光添彩的，如今看，小江这个人设相当的超前了，几乎命中了多个高光人设：美强惨、隐秘复杂的身世、爱上仇人的女儿、命不久矣的绝症、亦正亦邪的立场、机智聪明的智囊等等。当然，男四能分到这种天降设定可能是时代的产物，因为那时候的剧流行善良正直一根筋的男主+古怪刁钻性格多变的配角，导致往往在男配身上才能出现性格复杂有深度的角色，所以当时流传一句话“主角是用来讲故事的，配角是用来爱的”。如今大家对很多剧中反派的喜欢可能胜过男主，我倒不觉得是“时代变了，大家喜欢坏人了”，而是“时代变了，大家喜欢活人了”。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往往能敏感的捕捉角色中更符合人性更鲜活的部分，所以，与其怪观众不会欣赏，都一窝蜂的跑去喜欢坏人，还不如好好反思为什么无法塑造真实有说服力的正派主角。

再就是江雪这一对的感情线，格外给小江这个角色增添了细腻动人的情感色彩。但我觉得这对鸳鸯实乃编剧的歪打正着，编剧的原意大概是：雪雨一开始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小江以自己热爱生命的热情启发了她，感化了她，使得她从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并因此爱上小江。按照如今各种大热的 CP 类型来看，很多人说江雪是养成系，或者是相爱相杀。为了思考江雪的属性，我尝试着将当前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主与小江组合，比如刁蛮千金与腹黑杀手，比如温柔医师与神秘男子，比如高冷美女与温柔帅哥。然后我有些丧气的发现，这些配对似乎——也不是不行，所谓养成，相爱相杀这些要素都可以填充到上面任何一对中，都可以写一条不错的情感线，也能放得出去圆的回来，但又似乎总差口气。在各种言情文学已经如此发达，电视剧中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都爱的死去活来，观众们的情感阈值已经被不停提高的今天，江雪作为二十年前一部普通剧集的非主流 CP，到底是靠什么能够鲜活至今？

【小江的生本能与雪雨的死本能】

好的情感线要给出两人心理咬合的那个卯榫，要不然很容易成为那种“一件钟情，再见定情，不见殉情”的组合，霸道总裁开车时看见女主冒死救了一条狗，从此就一往情深爱的不可自拔，观众要么是莫名其妙要么就觉得你见色起意，凭空产生的爱情自然也就像烟一样消散在观众的心中。当然，这部剧里面编辑给出的咬合点是小江对雪雨心灵的启迪，我看完的感觉是：能圆的过去，但是并不能十分让我共情，毕竟大家都是生来有感情的人，而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这种设定尤其在武侠剧里面往往十分悬浮，也并不少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妖女”翻身洗白的剧情。

特别是为什么小江在关系的初始，冒着被女主一而再再而三刺杀的风险也要启迪她的心灵，这个理由如果给不出来，难免不让人联想到《东成西就》里哥哥对王祖贤说的那句：自从七岁上山，自从你之外，就没见过别的女人了，怎么会不对你动心。只要下了山，见了个清俊的妹子，瞬间就是天降胜过竹马，事实上，小江后期脱离天门派以后，确实对雪雨的态度直线下降，这点一直让我很怨念。

爱情一旦失去了排他性，不是非你不可，而是任何一个此时此地此刻出现的妹子都可以取代，则如同鸡肋毫无滋味。

其实我感受到人物天然中具备，却未被编剧点亮的，可以很好的阐释两人关系启动点又使得双方无可取代的心理动机：小江的生本能与雪雨的死本能。

小江的人设里面有个很重要的点，是他的绝症。若这个绝症的设计只是为了让男主吐吐血，或以此为借口拒绝妹子，就太可惜了。我倒觉得小江的绝症与他的人物性格是紧密吻合的，他爱狗爱鸟爱夕阳，动不动就发表一顿生命诚可贵的人生感慨，不是那种滥大街的圣父性格的展示，而是来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的生本能。与外表恰恰相反，他对待自己的绝症并不豁达，而是时刻被死亡的恐惧笼罩，这恐惧并非出于怯懦，而是来自于对生的强烈渴望，渴望自己能活下来，哪怕多活一天，多看一天的太阳，多享受一天的生活，他自己也曾说过，他一定要活下来，为了活，哪怕不择手段。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给小江加一场剖白的重头戏，表达他对命定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眷恋挣扎。而他明明内心怀着生的留恋，继而对所有鲜活生命的热爱，却不得不隐藏自我，勉力做一个冷血杀手，你看，这人物的性格张力，不就有了吗。

雪雨却与小江恰恰相反，雪雨有着强烈的死本能，所谓冷血杀手，不光是杀别人无动于衷，更应该是对自己的性命也极为漠然。如果说小江是向死而生，那么雪雨则是为死而生。她生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一死，她的父亲——也是她性格的一手锻造者，也明确表达了收养雪雨，就是为了雪雨为他赴死的。所以树林里雪雨被劫持，岳龙轩表白雪雨身世那场戏，我一直觉得拍的不好，那场本应是雪雨人物的高光戏，雪雨在亲耳听到父亲让自己去死的时候，不应该是震惊愤怒伤心，而是坦然，因为她也深知自己就是为着这一天而生的。或者也应该给雪雨加一场戏，表现她为了完成任务，不吝惜随时献上自己的生命。即使没有突出表现，也能感觉到，雪雨在生死面前才是真正的豁达，是一种孩童般不惧不怕的天真。这也才能很好的解释被删掉的结局中，雪雨在小江死后生下他的孩子，没有选择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却决然的追随小江而去。

也只有怀着强烈死本能的雪雨，才能一开始就深深的吸引小江，才能在两人并不亲密，甚至势同水火的情况下，让小江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网开一面特别关照。内心深处怀着对死亡强烈恐惧的人，看见一个真正对死亡坦然的人，很难不对她产生羡慕好奇的复杂情绪。而即使雪雨在小江的启迪下，开始学着尊重他人的生命，但是也并未改变她对生死自始至终的淡然。所以两人在桥上互诉衷肠时，小江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感到特别踏实”，并不仅仅是一句情话，更是实话，是雪雨对死的坦然，大大缓解了小江对死的恐惧，他虽然理智上也知道应该让雪雨独活，也曾狠心推开雪雨，但是内心深处，对于雪雨能陪他赴死这件事却是感受到莫大的宽慰，使得那不可预知的黄泉之路都变得温暖可亲了起来。

【驯服与被驯服】

仅仅有心理动机还远远不够，要知道各个文艺作品里的爱情男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真正能够让观众记住的情侣却不多，别的不说，就同一部剧里的其他情侣也有好几对，也都是顶级的俊男美女，但是偏偏只有这一对脱颖而出，则必然有其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一直有个理论，就是一对关系，甚至不局限于男女关系，其精彩程度取决于关系的张力。张力是什么？打个比方，男女主一见钟情，经过相互试探暧昧定情，成为神仙眷侣，这也是一段完整的关系，但索然无味，这时在其中加一个因素，男女主的父母互为仇敌，两边都坚定反对他们在一起，这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情感的张力一下就有了。以前那些动辄几十集甚至上百集的家庭剧，都是通过不停的在关系里做加法，来保持情感的张力，比如父母反对，前男/女友出现，第三者插足，出车祸，得绝症，发现男女主竟是兄妹，发现男女主前世有缘，男主失忆了，女主失踪了，男主中毒只有女二能解，女主受伤了只有男二能救，等等等等。把这些要素一列，应该就已经唤起很多人的回忆了。

在《绝世双骄》里面当然也有类似的设定，雪雨的养父岳龙轩是小江的仇人，但原剧显然并未把这个当做推动情感增加冲突的重点，甚至男女主都没怎么挣扎就迅速下了决定，完全没有很多电视剧里那种“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爱上了我的仇人！”的狗血纠结虐身虐心情节。显然的，这个设定并不构成两人情感张力的来源。

如果你跟我一样，认为江雪 CP 的前期是最带感最吸引人的地方，而中后期则显得有些后劲不足，那你应该是被同样的情感张力来源所吸引。

被无数狗血剧情洗刷过的观众应该早已对上面各种老套剧情感到乏味，这也是我一直诟病很多情感文艺作品的地方：为了保证男女主所谓情感的绝对纯洁，而只能通过添加外因的方式增加情感张力，却失去了对一段关系本身的审视。而现实中经历过感情的大部分人应该能觉察到，哪怕没有外力阻挠，一段关系内部就已经充满了争斗和痛苦，根本不需要一个从天而降的恶婆婆枉做小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绝对纯洁的关系不敢说绝对不存在，但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很缥缈。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机变，其内部结构形成的张力就已经足够精彩了。

我被江雪关系触动的地方，不是什么小江做了雪雨的心灵导师，而是一种在国内荧幕上少见的关系模式：驯服与被驯服。

最精彩的部分，从两人出场时雪雨怀疑，敌视小江，到两人任务失败，雪雨追杀小江，到小江几次三番打败雪雨又感化雪雨，到这段完成关系的高潮点，后面小江搏命帮雪雨拿回了令牌，到最后雪雨身世揭晓，小江入狱，雪雨为他叛出天门劫狱。到此，关系中所有的故事点完结。也从此开始，后面的情节开始诡异崩坏，从小江逃离天门以后，似乎就不再关心雪雨，而一门心思都在无忌身上，连两人最终定情表白的时候，嘱托的都是“好好照顾无忌”，看得我一脸问号，如同情侣表白，男方对女方说的不是“我喜欢你”，而是“好好照顾我弟”，难怪也有人分析说小江对雪雨并非爱情。

雪雨的初始人设，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很像一条忠诚的恶犬，或者说，一只凶猛的野兽，唯一的锁链握在养父手中。这只恶犬是岳龙轩有意放在小江身边，既是辅助也是监视。所以我觉得雪雨一开始对小江异状的袒护隐瞒，说她就对小江有意有些牵强，我更愿意解读为出于好胜心的隐忍，可能也是被小江激将，不满足于背后打小报告，而是想亲手钓一条大鱼献给养父。

两人关系张力最强的时候，就是雪雨追杀小江的时候，也是我认为最精彩的部分。据说还有一段两人在船上的吻戏被删了，真是可惜。至于为什么小江不干脆杀了雪雨一了百了，我认为小江此时对雪雨有好奇但无感情，主要仍是忌惮雪雨掌门之女的身份，一旦杀了她就前功尽弃无法复仇。如此困局，有点类似于《少年派》中派与老虎被同困在船上，互为捕食者，又都干不掉对方。这个过程也是对小江的生死考验，他一边提心吊胆的提防，一边小心翼翼的安抚，或武力恐吓，或食物诱惑，或嬉笑戏谑，或柔情抚慰，这个过程恰如驯服一头猛兽，它肯定不是柔情蜜意的情愫暗生，而是充满了角力与算计的试探，但也并非毫无情谊，它是驯服不是征服，而驯服本身也是一种情感链接。

编剧最终通过为产妇接生完成了这个驯服关系的建立过程，如同一个非常精彩的悬念却用一切都是幻觉的理由收场，不免让人有些失望，荒郊野岭凭空出现的孕妇，在接生之后又没有任何后续的消失，只为了给男主手里递一根定乾坤的鞭子。看看类似驯服的关系在其他 CP 中是怎样处理的，比如赵敏与张无忌的初期，赵敏出场时可谓极为出彩，而张无忌也是以类似又提防又安抚的心理与赵敏几度交手，最终在密室中通过半挑逗半惩罚的刑讯完成了对赵敏的驯服，密室之后赵敏再出现，就开始喜怒无常的嗔怪张无忌不珍惜她的珠花了。其实密室这个情节，我一直觉得金庸老爷子有一种隐隐的恶趣味，但毫无疑问这个情节是极为出彩的，以致于成为各个版本考验赵敏演员演技的重头戏。想想江雪里面被删掉的那场船上吻戏，应该也有些相似的意味，比无来由出现的产妇更有说服力，也更精彩。

但是江雪，甚至包括赵敏与张无忌，这些情侣关系中仍然有所缺憾，那就是驯服只完成了一半，只有单向的，而且都是男方驯服女方，任女方如何刁蛮任性，或金尊玉贵，或放荡不羁，一旦驯服关系完成，俨然各个变成了男方乖顺忠诚的宠物。情感中的张力由此便消失了，使得后期的江雪乏善可陈，赵敏失去光彩，曾经闪耀动人的珍珠纷纷落地变成了鱼眼珠。不知道有没有人与我一样，觉得中后期的赵敏为了张无忌寻死觅活，完全没有了刚出场时的风采熠熠。也因此，到了中后期，编剧们又不得不加入外力来保持情感的张力，所以小江不是被抓就是被断臂，然后雪雨马不停蹄的营救他或者为他复仇，所以，周芷若必须是插手的坏女人，然后又是各种误会偷听。由剧中人物情感关系本身所推动的剧情，变成了机械降神由剧情推动人物情感，而这一点，正是好作品与平庸作品的重要区别之一。

大部分真实的情感关系，是不太可能单纯的一方完全驯服另外一方的，完全驯服的关系，很有可能最终崩毁，或者消散，或者黯淡，也许不应该上影视剧，而应该上法制节目。而一段持续保持张力的关系，必然是双向的，互相驯服而又永远无法完全驯服的。推荐一部电影《苦月亮》，我觉得是展示男女互相驯服关系的一个例子。可能是我读书不多，国内的文艺作品中，能够很好的表现这种男女相互驯服关系的并不多见，《红楼梦》算一个，《金瓶梅》也算一个。

而单方面的驯服关系中，一旦驯服完成，若无外力打扰，则不免索然无味。我对后期小江对雪雨的轻视态度是很不满的，总觉得他是有些无奈又逃避的心态，而并非愿意同生共死的深情，特别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给雪雨一句明确的话或表态。最后自知时日无多的小江，面对为了他背叛养父只身跟随的雪雨的热烈告白，回赠的却是一个万年好使的借口“天下未平，何以家为”“在武林大事面前，这点小情爱不值一提”，以及一个沉重的责任“帮我照顾无忌”，在如此的闪躲逃避以及推卸责任后，才给予了一个拥抱以示安慰。不知其他姑娘感觉如何，反正我看的时候别扭的要命，丝毫感觉不到甜蜜，又觉得很难说出“分手，下一个”的豪言。然后我看到一条弹幕飘过“算了算了，好歹抱了”，在短暂的安慰后瞬间想到，何止是雪雨被驯服了，连荧幕前观看的我们，也同样被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