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芦苇谈李碧华及其作品的文学特色

本文摘自芦苇的《电影编剧没有秘密》一书。里面还有很多芦苇大神对《白鹿原》《图雅的婚事》《活着》等剧本的创作分享, 支持正版版权 ,请感兴趣的小伙伴购书阅读,本篇文章旨在分享。
王天兵:我先来介绍一下李碧华。
李碧华生于 1959 年,她是学中文的,当过记者,以电视编剧的身份入娱 乐行,通过真人采访及查阅资料创作了一批写实剧,这是她走上编剧职业道 路的开始,后来以写小说成名,被称为“鬼才”,她的作品包括《胭脂扣》《潘 金莲之前世今生》《秦俑》《青蛇》等。她非常喜欢写女人,用她自己的话说, 特别喜欢写坏女人,不是婊子就是戏子。此外,她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情有 独钟,有一种“来过了”的感觉。因为那时候中西交流刚起步,一切都像一 个美丽的梦境,人们特别慵懒、优雅。——这是 1993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的《霸王别姬》中的李碧华的简介。
我们再看一下《霸王别姬》小说写作的时代背景。原书完成于 1984 年, 出版于 1985 年。芦苇,你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芦 苇:1984 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出来了。
王天兵:李碧华曾说你当初为了加入剧组,“主动告知曾因‘流氓罪’ 坐牢出狱,希望加入剧组。电影决策方商议后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你确实是以流氓罪坐的牢?
王天兵:你到底有啥流氓行为?
芦 苇:我有一个哥们儿,我们关系很好,从小在一个院儿里长大的, 他在自己家里办了两场家庭舞会,把我也叫去跳舞了。当时叫贴面舞,其实 我只跳了两回,第一天晚上感觉很新奇,大开眼界,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又 跳了两圈儿。就这么两回。
王天兵:后来被人告发了。
芦 苇:是的,参加舞会的一个人把我给交代了,然后我就锒铛入狱了。
王天兵:由此可见,李碧华对中国内地是有隔膜的,过了几十年,还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
芦 苇:我觉得挺有意思。1984 年把我放了以后,当时在监狱里主管我的一个警察和我成了熟人。有一天,我们在革命公园碰上了,他在门口站岗执勤,里边是一群人在热烈起舞。1985 年的时候舞场已经公开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跳舞。我就对他说,你看他们都在跳贴面舞,你怎么不 抓呀?凭什么光抓我啊?那个警察特别风趣,他说,你看天上下雨,你这儿湿了,他那儿是干的。意思是轮着你了,今天跳舞没事是人家运气好,你那时候跳舞就枪打出头鸟,现在放开了,都让跳了。
王天兵:大家可能对当时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但是,你可以看到,1983 年到 1985 年之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参加隐蔽的私人舞会要被抓,到可以公开在革命公园里跳舞……
芦 苇:现在的男女情侣,手挽手公然在大街上亲吻,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那个年代啊,你敢在大街上亲吻,立马被拘!这就叫社会的变迁,也叫时代的进步。
王天兵:我们从时代变化的角度来理解李碧华写作的时代背景,同时来判断一下李碧华原著的文学价值、艺术价值。我刚才说了,要很客观、很公正地看待她的小说。
刚才讲了,从七十年代末到 1985 年是一个剧变的时代。我们再回忆一下当时中国的文坛,1976 年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现了伤痕文学,如刘心武的《班主任》、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郑义的《枫》、古华的《芙蓉镇》、叶辛的《蹉跎岁月》,还有王蒙、冯骥才等人的作品,这些人出道时间就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到了 1983 年以后,一代新的作家涌现出来了,就是莫言、王朔、苏童、余华、方方这批人。他们都是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初生人,也就是生于新中国、长于红旗下的一代人。为什么讲这些呢?因为他们和李碧华是同龄人。1983 年以后,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像王朔 1984 年的《空中小姐》、1985 年的《浮出海面》,莫言 1986 年的《红高粱》,等等,已经不是伤痕文学了,对“文革”的反思、对伤痕的诉苦逐渐被改革开放的精神状态所取代,因为整个时代变了。那么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再看李碧华 1985 年的《霸王别姬》,它就显得非常可贵。李碧华的原著故事从 1929 年到 1984 年,写了五十五年的历史,而且篇幅不是很长,也就三四万字。她对“文革”的描写,无论是对时代气氛的把握,还是对人物命运的刻画,都达到了当时内地作家难以企及的深度和力度。不是说内地作家没这个能力,而是形势比人强。内地作家没有深入触及这个领域是因为时代风气是“朝前看”。李碧华生于香港,长于香港,对“文革”并没有亲身体会。当时经历过“文革”的内地作家反而没有李碧华写得这么大胆、这么透彻。此外,李碧华
写这本书时对老北京的长物、京剧科班以及梨园往事是下了功夫的。这你不得不承认。
芦 苇:是。
王天兵:例如,1985 年版原著的第二十九页提到“柴头汗”。这个词是说有些京剧演员一上场就累得满头大汗,而真正的名角儿,整场戏下来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但下台后往那儿一坐,汗哗就下来了。这就是功夫,这就是内力。
芦 苇:她是下了一定功夫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她做了功课。
王天兵:对。我是看了章诒和老师的《伶人往事》才知道柴头汗的,原来还有这个诀窍。但是李碧华在 1984 年就知道了,也说明了传统文化在香港没有断。在莫言、王朔、刘震云、余华这一代人的作品中鲜见传统戏剧。芦苇是一个特例,他是 1950 年出生的,从小看过传统戏曲,也听过西洋音乐, 但在他之后出生的人就不懂了,因为都被“破四旧”破掉了。李碧华在香港成长,她却很懂,而且很自觉。还有,李碧华在原著第四十五页写道,程蝶衣是男人,但演的女人有媚气,而且男人演女人比女人的媚气还要足。这一点我是在看了唐德刚先生写的《梅兰芳传稿》之后才明白的,他说梅兰芳能演出女性没有的“浪劲”。所以李碧华在对传统戏剧的了解上超越了成长于内地的同龄作家。
我们再从艺术性上来公正地看待李碧华作品的价值。首先,从文字角度看,李碧华用了一种港式的汉语,显得比较生涩、幼稚,但她有一种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和纤细,语言非常有灵气。我举个例子,原著第五十六页说袁四爷在包厢里俯瞰戏台,在程蝶衣演《霸王别姬》时鼓掌,电影中也有这个情节,小说写道:“这个角色就在他掌心中撒着剑花。”袁四爷在包厢里拍手,角色正好就在他的掌心,这个比喻一语双关,从视觉上看,虞姬确实是在他的掌心,同时,程蝶衣也是他的掌中之物。你当时看李碧华的原著觉得水准怎么样?
芦 苇:看你怎么要求了,作为一部普通的言情小说来说,她的文字是顺畅的。
王天兵:李碧华写女人还是有两下子的,能深入人的心里去写。例如,第七页写道,小豆子娘把小豆子送到科班,然后就走了,那小豆子呢,“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了他如何照顾一生”。这句话让我颇为感动,一个男性作家很难写得这么到位,这么平凡的句子,这么感人。再就是李碧华对男女情感的描写往往入木三分,这在书中比比皆是,我就不举例子了。还有就是李碧华触及了同性恋问题,这对当时的内地文坛来说,称之为禁区都不恰当,因为是闻所未闻,这才是真正有突破的行为。
芦 苇:是的。
王天兵:这是小说《霸王别姬》的文学贡献和艺术价值。你看了小说之后是怎么看同性恋的?
芦 苇:我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感觉是否写了同性恋并不重要,那个时代的人物命运才重要。
王天兵:不管怎么说,她描写同性恋虽然也只是浅尝辄止,但确实有所突破,这是功不可没的,现在看来很了不起。
芦 苇:电影《霸王别姬》在内地电影中第一次表现了同性恋的情节。
王天兵:我们再看这部小说的最大优点。李碧华的小说只用三四万字就写了五十五年的历史。什么类型的写作具有这样的特征?她是在用蒙太奇手法写小说,实际上就是一个电影剧本。我举几个例子,大家看她怎样用电影画面来推动情节。开篇便说“这张脸”;第二页,“雪地上两行足印”,这已经是电影画面了,描写小豆子娘带着小豆子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足印;第三、四页说,“窗户顶浮现一个两个三个孩子的头”,这也是电影画面;第四十四页,“狮头一掀,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表示时间过去了,孩子们长大了,完全是电影语言。
芦 苇:非常简约。
王天兵:她继承了张爱玲的传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张爱玲的语言就已经非常电影化了,那时的上海是“东方好莱坞”,张爱玲从电影中吸取了很多营养。李碧华也是一样的,她的语言一开始就具有电影性,包括对闪回的运用,在小说第六十一页有一段闪回,就是蒙太奇。再就是李碧华善于用色彩烘托气氛,比如第六十九页,程蝶衣到袁四爷家赴宴的时候,家具是枣红色的紫檀木,吃饭时把白蝙蝠的脖子一割,鲜血喷出来。整个场景是红色调,最后他和袁四爷发生了关系。用色彩来烘托气氛,这是电影手法,而她信手拈来,毫不吃力。这也是她的长处。此外,她的电影性还表现在人物说的诗词、唱的曲段都和人物的命运及情节有关。这看似容易,其实很难。 我们举个反例,陈凯歌的《梅兰芳》就没有做到这一点。
芦 苇:《梅兰芳》中的唱词比较剥离,没有起到有力地衬托剧情的作用。
王天兵:我再举一个例子,小说第一百零八页写新中国成立了,程蝶衣和段小楼被罚抄写毛泽东诗词,“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其中有一句“不可沽名学霸王”,程蝶衣不认字儿,但抄到“霸王”两个字时他认识,这是神来之笔。李碧华在叙事中引用的诗词、唱段跟人物的心态都有呼 应,而且用得比较巧妙,所以她是一个才女。待会儿我们要细致地讲这方面的技巧。
总之,就小说本身而言,这就是一个电影剧本,而且从电影类型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言情剧。
芦 苇:我在接到写这个剧本的任务时,香港的电视台就在播放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是完全按照她的小说内容来拍摄的。我把它录成录像带了,现在已经没法看了,因为现在录像带播放机已经没有了。
王天兵:你能不能回忆一下陈凯歌把书给你,你第一次读的感觉?
芦 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初我看了以后觉得完全可以做个电影,这是我最初的判断。凯歌我们俩在背后开玩笑,他说,芦兄,你觉得小说写得怎么样?我说完全可以改编成电影。他说,你认为这个小说是不是一流的?我说当然不是,算二流小说。当时凯歌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 他说,你的评价比我还高呢……你把这些如实写进了《电影编剧的秘密》,让 我在她眼里成了一个“超级流氓”,罪不可恕。
王天兵:李碧华看了感到刺痛,我们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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