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生命中的水与尘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麦子不说话,你也不说话。我们坐在命数的麦垛上,叉不起生活的麦茬。暴雨没能毁掉的土坯建成我们的家,一条水沟要了我们的命。富人要我们的血,我们能说个啥;水要我们的命,我们能说个啥;对命数,我们能说个啥。
9月7日,在上映的62天后,电影《隐入尘烟》票房破亿。放在动辄实力演员流量明星加盟、高经费大制作的电影市场上,乡村题材,素人演员,小成本,这些标签叠加在一起,一如影片沉默寡言的男女主人公,显得朴素而信心不足。有趣的是,在排片少,排片时间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这部电影还是被看见了。在近年来精英化的审美偏向与宏大叙事的审美追求的文艺动向中,《隐入尘烟》以黑马之势突围,带来的是我们久违了的乡村。
比起越来越多人看到了有铁和贵英的故事,我更愿意说,越来越多人看到了有铁和贵英。时代发展太快,我们还来不及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就融入奔跑的人群。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索性就不再去思考,更高更快更强才是现代社会人的进化方向,更便利、更优越的生活被简化为幸福的重要指标。在不知疲倦的追逐中,焦虑是前进的动力,物质是安全感的来源,复杂的社会关系、生存处境与精神困境被忽略不计,套上坚硬的人坚不可摧。
于是有铁和贵英站在那里,生活突然慢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词语使用上都有一种莫名的拘谨。就像提及“农村”,我更喜欢用“乡村”进行替换,好像后者更诗意,在感情色彩上更低姿态,不似前者溢出些许轻蔑意味。我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如同小心翼翼维护一层假面一样坚持。可如果这是文字上的防御,我究竟在防御什么?同理,我们给文字,给文艺,套上那样美丽的包装,砌出五光十色的完美世界,又究竟是在试图隐去怎样的意识,美化怎样的体验?
我们太习惯美与善的展示与鼓舞,而在这133分钟,《隐入尘烟》把糖衣剥开了。再见农村,我们听到沉默失语撞上轻贱人生的空响,看到生命中频繁遭遇的水与尘。
“水”构成了贵英的生命寓言。在西北农村跌入水沟,临近结尾的贵英之死成为影片最高潮。从尿失禁到失足溺亡,贵英的一生是被水淹没的一生。身体内部失控之水造成她生理上的残疾,剥夺她为人的尊严与正常生活的可能。而生活中的水沟夺去了她踏入新生活的机会,终结了她坎坷的一生。以水为意象构建女性生存体验的影片并不少见,如果说《春潮》是在灰暗干燥的北方城市凿出奇异水渠以呈现疯狂涌动的女性生存体验,那么《隐入尘烟》是在同样干燥少水的西北农村,凿出唯一一条同时也是此生不可避绕的水渠,以荒诞又合理的形式寓言苦涩多难的底层女性生存样态。
“尘”则象征着以有铁为代表的普通人。不是因为有铁所以有铁,而是因为有金有银,所以有铁。马有铁在整部影片中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只有与贵英独处时才话多。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只有在贵英面前,众人眼中矮小无能的有铁才像个真正的男人,可依靠的丈夫。他们像麦子一样低着头,用泥砖筑起属于自己的房屋,在土地上种出有所期待的生活。而这辛苦搭建起的一切都在贵英去世后化为尘烟,变成有铁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尘烟,是遗憾,是漂泊的一生,也是爱。隐入尘烟,是进入人世,进入人心,也进入爱的关系。有人说影片“句句不提爱,处处都是爱”,我觉得不尽然。人与人之间怎样的关系才坚固?亲情?爱情?友情?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情感不仅为人提供着宝贵的情绪价值,同时也构成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面对的最大问题来自于身份焦虑。相比城市,传统价值观念在农村显得尤为突出,于是大龄未婚的贵英与有铁被传统社会排除在外,成为所处生活群体议论与讥讽的对象。二人偶然的结合建立起“家庭”这个社会小组织,终于获得了社会正式成员的“许可证”。因此,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爱与生活的相互补充,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跨过了一道社会准入的门槛。于是,相携相扶共度难关,二人之间纯洁质朴的爱才显得尤为宝贵。

从这个角度看,影片不仅呈现的是两个人的身份焦虑,也影射了时代发展下农村与农村人的身份焦虑。农村并非意味着底层,但仍未寻获自身话语权的农村无疑属于底层这一范畴。麦子不说话,土地不说话,依靠麦子与土地的人也说不出话。底层如何表达?农村如何表达?这是影片想要思考的问题。拆迁与补贴是继续生活的条件,但并非重建生活的条件。被移植到楼房中的农民该如何安置自身的土地信仰,又该如何进行“无土”的生活,这是一系列社会转型需要面对的问题。它不意味着物质方面的无以为继,也意味着失去房屋与土地的农民心理上的漂泊与无依。
关注农民,关注农村,关注具体情境中的人,而非将农村景观化,这正是《隐入尘烟》的成功之处。早在2012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导演就思考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随时势而变的是习惯,无法轻易变动的才是民俗的根。民俗的根连着的不仅是农业大国中的农业小民几百年来的生活经验,也紧贴着生命与信仰。齐根斩断,带来的是无法表达者的痛与不安。时代在调整,最后亲近土地的人,最后失去土地的人,不俯下身去不会听到这些焦虑与不适。你怎样对待只此一次的生命,你怎样对待他人只此一次的生命,你怎样体会只此一面的世界,很多问题不堪一问,不堪一问也要追问,这才是当代珍贵的人道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