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标准收藏公司评《伟大的安巴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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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
原标题:Loving the Ruins; or, Does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Exist?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标准收藏》(2018年11月26日)
「加一减一等于零,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并无特点吗?」——伊莎贝尔
「我确确实实记得你。」——乔治
「乔治,原来在之前的生活里,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尤金
上世纪80年代初的某个夜晚,影评人保罗·尼尔森为《伟大的安巴逊》录制了一个解说视频,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向观众介绍了这部影片。我被荧幕上的影像深深地吸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沉迷于那些长期以来被观众忽视的、受损的电影。他推荐我去看未经剪辑、更长版本影片,例如霍华德·霍克斯的《红河》和《烽火弥天》;坚持让我理解迈克尔·西米诺的《天堂之门》是荒谬的,这种共识本身就是荒谬的;执意让我看那些弗里茨·朗还未修复的《人之欲》和《蓝色栀子》。在保罗·尼尔森看来,奥逊·威尔斯是最神圣的一位电影人,然而彼时嘈杂的电影环境却影响着他的崇敬之情,电视里上演的是屠杀、主人公受挫和抢劫故事,而奥逊·威尔斯却创造出了一个独特的梦境。
最终,我们通过录像带回溯了威尔斯那些熠熠生辉的作品——《阿卡丁先生》《历劫佳人》《一切皆真》(暂译,It’s All True)《麦克白》和《不朽故事》,通过修复,它们的魅力被重新展现在观众面前。(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奥逊·威尔斯的遗作《风的另一边》经过修复后,即将上映。)在众多作品中,只有《伟大的安巴逊》——也许是威尔斯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像一座黑暗中的高楼,从未被修复过。
《伟大的安巴逊》的主题为何会在观众心中激起如此深刻的苦楚?重看此片不仅是为了目睹其精巧结构的步步坍塌,它也反映了安巴逊家族可笑的神话及其脆弱面,他们追求的美国梦不过是一个幻象。世间残留美好的事物注定会被秃鹰叼走,而这些「秃鹰」可能就是我们自己。观看影片的过程也就成为了观众幻想过去的一种途径。开头主角提到,现在已经开始时兴「没有马的马车」——现代化的汽车,这么一看,安巴逊家族在昔日辉煌世界中的所谓贵族地位,难道不可悲吗?商业化带来的平等主义不也意味着要把他们扫入时代的故纸堆里吗?我们想从这样一个悲凉的故事中看到什么呢?正如尤金所说:「逝去的并不是一个年迈的时代,而是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没有任何时代,只有新的时代。」
《伟大的安巴逊》既身处在一个死去的时代,又似乎从中抽离。中断剧情的场景变得越来越多,直到它们显得有些失真。制片厂最终还是替换了不少影片中的场景,似乎是为了稳定电影的美学基调。在好莱坞电影中,我们每次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鬼魂;我们看着鬼魂穿过豪宅的各个房间,走向一扇打开的窗户;我们以为至少可以看到鬼魂离开房间,并哀悼它的无形。但是并没有,观众总是看到一半就能猜到结局,太快了,以至于让人无法接受;鬼魂们甚至还没走到窗前就已经消失了。但《伟大的安巴逊》却并非如此,它的独特性让它区别于那些固化的古典好莱坞作品。
好莱坞电影浮华的「废墟」永远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伟大的安巴逊》的前九分钟似乎都在为这幅古典绘画勾勒线条,其中充满了诱人、尖酸刻薄的叙述,以及群像的表演(这得益于阿格妮丝·摩尔海德、约瑟夫·科顿以及理查德·本内特等人的演绎)。所有这些似乎都是对美国社会光辉过去的一种回望。在第九分钟的时候,随着安倍逊家族大门的打开,一阵寒风吹过,我们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更不安的困境。旁白消失了,一场「伟大的、记忆中的舞蹈」缓缓展开。我们跟随着奥逊·威尔斯的摄影机,沉浸在自己的感知中,被层层对话所迷惑。威尔斯似乎就在我们耳边轻声说道:「你想和我一起回到过去吗?」我们不仅进入到了一个过去的世界,还开始了一次对美国黄金时代集体心理学的研究。我们徜徉在威尔斯的叙述中,既失忆又怀旧。
影片中伟大的舞厅场景(被中间的几分钟打断,但不是致命的)通过讽刺性的旋律层层递进,直到它的节奏逐渐加强,我们和角色一起登上楼梯,进入不断升级的黑暗氛围中。我们现在陷入了乔治愚蠢的行为中,每当范妮的狂躁症发作,她就会尖叫。她的神经质,在这一幕和之后奶油蛋糕的场景中,甚至包括之后的美国影片中,都前所未有的。(当然,《公民凯恩》中的一切也没有让观众做好准备。)多年后约翰·卡萨维茨的《面孔》中才出现了这样的角色。
通过反复观看影片,我们知道乔治和芬妮是影片的主要人物。这是一个依靠着「享有特权的弱者」的报复行为所驱动的世界。影片的象征性显得有些无情,即使这些人物在努力挽回他们对环境的洞察力:在晚餐聚会的争论中,尤金悄悄地把他的愤怒发泄在画面底端的汤勺上,同时平静地承认,汽车的发明可能是人类文明的一场灾难。还有哪位导演能像奥逊·威尔斯一样在《伟大的安巴逊》中那样对这些角色又爱又恨?他像库布里克一样「摧毁」着他们,又像让·雷诺阿一样崇拜他们。
《伟大的安巴逊》让我们无处安身。我们无法怀念这种等级森严、趾高气扬、自封的贵族制度,也不能忍受现代化的生活对过往生活的摧毁。我们和乔治以及范妮分享着相同的心境。尤其是范妮,这个被生活压垮的「怪物」。她无法得到尤金,沉浸在自己的过去。然而,她也无法忍受自己破坏了尤金和伊莎贝尔的关系,她让乔治和自己一起,把假正经和偏执的愤怒作为武器对付其他人。难怪《伟大的安巴逊》在洛杉矶举行试映会时,许多观众忍受不了这部作品。我想完整、修复过的《伟大的安巴逊》可能会「毁」了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