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觉迷录

抛开日本AV本身的话题性和高密度肉戏带来的感官刺激，两季《全裸监督》所讲述的，或许更接近一个“岛国合伙人”的故事。三位主要男性角色：村西透、川田研二、荒井敏，以及一位主要女性角色：黑木香，本质上都是创业合伙人。在这个故事中，创业无处不在：推销员在创业，书店老板在创业，娱乐大亨在二次创业，连黑社会都在创业……然而，这些五光十色的创业故事集合在一起，其共同的精神内核却只有悲剧。从1982年的北海道，到1992年的东京都，无数日本人的人生如一串串彩虹泡泡，沿着命运的膛线螺旋喷射，又破裂无声。

山田孝之所饰演的村西透，由图书推销员做到AV帝王，即便最终众叛亲离、债台高筑，依然能够直面生活、重装上阵，创业者应有的野心、胆识与毅力表露无遗。但其性格之狂妄与薄凉，又实在让人喜欢不来。明明唯利是图，却又好高骛远，缺乏务实的商业思维；最爱讲理想，做事却又全无底线，对家人、朋友、情人和下属都非常冷漠。我相信现实中的村西未必有这样的才华，却也未必这么讨厌。剧集特地表现了村西的童年是在战后的一片萧条中度过的，而他身上的进取、顽强、偏执乃至冷酷、自大，也许不过是末代昭和男儿在现代商业环境中的残留影像。

作为创业者，村西很喜欢谈情怀和使命。譬如他就赋予了自己的AV事业一项伟大的使命：唤醒日本人乃至全世界的性觉醒。然而，从头到尾，村西用来描述自己创业成就的唯一方法，不过是一遍遍地重复着企业的年营收高达100亿日元——没有男人的欢愉，也没有女人的放纵，更没有性觉醒，只有一串枯燥乏味的数字。所以，即便彼时村西已是AV帝王，他的底层逻辑依然是“推销员”的。理想、情怀或使命，始终都是以利益作为标的，理想有多伟大，计算理想的办法就有多庸俗。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村西，其实他和他看不起的宿敌、上一代AV大亨池泽并无二致。池泽不也得意地说过，是自己的情色帝国支撑着大日本站在世界经济的顶峰么？其实又何止村西和池泽，剧中学英语为了全世界买春的黑帮大佬，控制卫星、发射火箭便以为自己跻身欧美老钱的财阀子弟，乃至无数要造世界最好的产品、要出世界最好的服务、要买世界最贵的地产的日本人，不都在狂妄地讲述着一个个伟大又庸俗的理想吗？

关于村西这种理想的本质，描述最到位的，并非贯穿第二季的A片放卫星，而是第一季末段的珍珠港拍片。当村西找来美国的知名成人女星，按照他的日式审美导演一通，自以为完成了一部空前绝后的情色杰作，美国女星却坦诚地告诉村西，自己从没演过这么烂的A片，她对于村西的作品只有一种评价：Loser的自慰。就是“自慰”这个词，概括的太好了。村西拍片的地点是夏威夷的珍珠港，但不同于40年前日本人通过偷袭给太平洋舰队造成重创，如今的他们，只能用A片让美国女人沉入日本人的情色视角，通过视奸完成嘲讽与复仇。同时期的日本全面受制于美国，《广场协议》签订后更是危机暗伏，男人们却普遍幻想着很快到来的“经济世界一”，大脑和下体一起膨胀，一如膨胀的日元、膨胀的不动产……

直到我们看到膨胀的村西自云端跌落，急速下坠，不可控制。投资人翻脸无情，债权人穷凶极恶，合伙人心灰意冷，手下人作鸟兽散……他甚至失去了作为创业者的底线，将女优的无码底片卖入黑市，成为背弃自己创业理想与创业伙伴的大恶人。是啊，曾经的理想早就面目模糊了，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本便没什么伟大的理想，一切不过是在庸俗的活着。他与一直陪伴自己的女优组成家庭，生下儿女，把自己的创业经历当做搞笑素材，一遍又一遍在不同的节目中讲述。曾经的他，只穿白内裤亲身上阵，大喊“action”，只为自己的创业理想代言。此时的他，依然只穿白内裤，依然大喊“action”，两者却不过是他的戏服与台词。

又何止是村西呢？那个背叛母亲的黑木香，那个频频向公众展示腋毛的黑木香，那个在镜头前无比淫荡、在镜头外又无比忧伤的黑木香，渴望揭开日本女性身上的重重压抑，却发现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不过是一个特别一点的情趣玩偶；渴望融入村西伟大的创业理想，却发现所谓的性觉醒不过是无数粗制滥造的肉体碰撞拼凑出的交易。说到底，她不过是在一厢情愿的一再错付。最终，她选择与母亲和解，留学，像个乖孩子，重新回到那副庸俗的躯壳中。

还有川田、三田村、后藤、奈绪子……他们都是做过美好春梦的人，梦中他们都是那个伟大国度、伟大事业、伟大理想的一部分，是升腾起的五光十色的泡泡。梦醒后，他们庸俗的活着，却也更明白庸俗的珍贵。

或许，只有那个从始至终游离于这场春梦、只凭感觉活着、浑浑噩噩却善良如一的荒井敏，才有勇气亲手戳破人生的泡泡吧。他是全剧唯一的少年，也是日本人死掉的童年。

2022年8月。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书影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