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大師的固執與慈悲
多年以后留存在影评。写于2014.10.16
特殊時期,風口浪尖,黃子華頂著「男神」名號在紅館開棟篤笑。
場外賣上一場的DVD,加錢可得「男神」文件夾——順勢撈水,何樂不為。
荒誕是笑匠的創作源
現場親眼見了仍不免感慨,真是男神啊:一個人站在四面臺上,靠一把口一人形神嬉笑怒罵、針砭時弊。三小時內話題弦弦相扣,節奏一張一弛,全是幹貨,彈無虛發。
從九零年起開第一場棟篤笑,由文化中心到伊館再到紅館,加上近些年廣東和美加地區的巡迴,不下數百場的磨練早就修煉出金剛不壞之身——任你百般刁難,我自笑傲舞台。
加繆說「在一個突然被剝奪掉幻想與光亮的宇宙里,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一個異鄉人,既然他被剝奪了對失去家園的記憶或已承諾之樂土的希望,他的放逐是不可挽回了。這種人與生命以及演員與場景的分離就是荒謬的情感。」
黃子華深悉人生的荒謬:「唔黐線唔正常」,不神經不正常。中國與香港的婆媳關係、環保與嘆世界、腦科與泌尿科、窮人的改寫與富人的重拍、鈍Q高低的利與弊、平板電腦時代的表與底、阿爺擺壽宴的妥協與堅持……
只有深入底層,而又抽離出來,才能看清這些平民百姓的苦,再用笑料包裝起來,變成拳拳到肉的精華。當看到黃子華表演開著法拉利在恆河邊等待死亡的老翁時,一,二,「誒誒,冇點火!未死住呀!」 三,頭一耷——那一秒鐘,多麼悲傷。可是,是真實的虛幻——金錢至上的社會,死都要有錢。荒謬嗎?大把人buy。
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部分,他說年輕時要型,身後有車不停開喇叭「嗶」他,他馬上跑去打開車門,也不顧後果。又當下後悔。多年後再次遇到被車「嗶」,手機時代,自我難以辨別自己表裡,需靠他發明的我's app——我至是真我應用程式,依據手機長期積累的資料計算機主本人最真實的想法。打開我's app一算:唔好開門,自取其辱(不要開門,自取其辱)。但車還在按喇叭,他仍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打開車門,下一秒彎低腰,諂媚地笑說「先生係唔係吃飯啊,留低車匙得嘅了。」(先生是不是吃飯啊?留下車鑰匙給我就行了。)
獨立的自我是慈悲的基礎
當然,他有才華。但喜歡他的最重要原因是他並不恃才傲物,而是在長達二十四年的棟篤笑生涯中,始終維持悲天憫人的知識分子情懷。
黃子華無疑是悲觀主義的。講到離婚的爸媽依然想讓子女結婚。「我都瀨過野,呢次仲唔輪到你。」(我也中過招,這次還不輪到你。)講男女要生孩子,是因為知道難以維繫長久。「偷食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知道不會變為正餐。但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時間都不及照顧孩子的時間多。」不是這麼自我的人,不會將和第二個人的關係看得如此疏離和殘酷。
但愈殘酷愈堅忍。他說「鈍Q」才是人生存最重要的Q。太敏感的人無法生存,鈍Q高的人才懂化解。人人都有想哭卻要笑的時候,即是自我向社會妥協的時候。
笑匠的悲哀是「想哭的時候要笑還不止,還要令別人笑。」
多年前陳志雲採訪黃子華時他提到,有次自己撞正感情遇問題時(女友自殺)做棟篤笑,互動環節觀眾大喊「女朋友!」。那一刻忍不住想哭,「觀眾怎麼會這麼無情呢。」但忍住,繼續講,講到人笑。——做了多年的事,就是這麼專業。
10月16日的尾場,「無情的觀眾」再次出現。在講到泌尿科的話題時,他問爺爺,你買那麼多偉哥做什麼?有位男觀眾大聲喊「買給你。」這一刻,他愣了一愣。
「你是不是吃了偉哥來看show啊?這麼興奮。需不需要讓出個靠近廁所的位置給你,讓你可以不要影響到旁邊的觀眾啊。不止觀眾,還影響到表演者啊。還影響了表演者的爺爺啊!我從來沒這麼孝順過啊!」
台下笑倒一片,但我笑不出。我一廂情願地相信,這段話是專業表演者的專業應變,亦是黃子華鈍Q修煉中保留下來的敏感與還擊。
劉瑜說「自我是一個深淵,它如此龐大,愛情不可填補。」 黃子華和他的棟篤笑則證明了:「自我是一個深淵,它如此龐大,什麼都不可填補。」
保持自我這件事,在面對觀眾時是很危險的。他大可話題更圓滑些,更媚眾一些,施行「是但啦。係咁嘅啦。」(隨便吧。是這樣的啦。)的香港人特質。
但多年下來,他其實沒變。好在觀眾買他的帳。尾場結束時他說,從90年開始做棟篤笑,每次有大事發生,他都在開show。97年回歸有做,金融風暴有做,03年sars襲港,全場只有一個人沒戴口罩,就是他。全場戴著口罩,笑也聽不到聲。他自顧自講。然後又是金融風暴。到這次佔中,他每一晚都準備好做不了了,但卻做到了最後這一場。
「我們常說雞蛋與高牆,我一定是站在雞蛋這邊的。這件事,但凡有一顆雞蛋碎了,大家都不會想來看,我也沒有心情做。但十一晚我都順利完成。我個人覺得,香港人真的很愛香港。就像兩邊爭一個bb,但凡一邊用力扯過了頭,bb的手腳就斷了。」並不覺得是中庸,是非政治狂熱者的擇善固執,寬容慈悲。
正因強大的自我、超班的技巧和悲憫的情懷,他以棟篤笑鼻祖之資屹立多年不倒。
好出奇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