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部队》——杜琪峰的警队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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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风格的集大成者
一个警察丢失了自己的手枪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黑泽明1949年在《野良犬》中给出了他的答案:战后的日本东京,三船敏郎饰演的年轻警察村上为了寻回自己丢失的手枪开始走访于东京各处,在这个过程中黑泽明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东京浮世绘,同时也得以窥见人性的幽暗明灭。 54年之后,杜琪峰也拍摄了一部警察寻枪的电影——《机动部队》,与《野良犬》相比,这个故事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风格和面相,但是杜琪峰的这部电影的创作动机肯定是受到了《野良犬》的影响,毕竟杜琪峰是黑泽明忠实拥蹙,而且每年都要看一遍《七武士》和《天国与地狱》。与王家卫一样,杜琪峰是极具个人风格的香港导演之一。在他的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独树一帜的场面调度(很大程度师承黑泽明)、变幻无常的人物命运、恰到好处的配乐、具有香港特色的空间选取等等。这些作者烙印在杜琪峰很多电影中可散落可见,但是《机动部队》是这些风格的集大成者,本文将以《机动部队》为例来探讨杜琪峰的电影风格。
电影一开场,在极具香港特色的电子霓虹灯牌的掩映下,我们就进入了杜琪峰眼中的警察江湖:与大多数内地电影里刚正不阿的警察不同,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八卦和江湖,也有人性中阴暗和灰色的地带:夜晚值班的路上,机动部队的警察们在警车上嘲笑一个刚刚因公殉职的同事,有人说这个警察太傻,也有人嘲笑这个同事连枪都拿不稳,最后镜头给到了队长阿展(任达华饰演),作为警队队长,他显然比其他人要更严肃,为了警队的声誉,他制止了这场嘲讽。
风格鲜明的场面调度
很多人对杜琪峰这种强大的场面调度能力都不陌生,他常常使人物站位呈现一种戏剧性的舞台效果,使得镜头能够更加简洁和精炼地捕捉人物静态和动态,这也是杜琪峰电影风格的最大标签。
到了影片的第二场戏时我们就可以看出杜琪峰强大的场面调度调度能力,这是一个利用空间运动来推动故事前进的的场景:在牛肉火锅店里,一个留着长发面无表情小混混(姑且称为插刀哥,因为后面他会向别人插刀)独自在一张圆桌吃火锅。不一会儿,另一队小混混进入了店坐下,这帮小混混由一个留着过肩长发的人(人称马尾哥)带队。马尾哥刚坐下一会,发现自己的桌子上面的空调会滴水,在他发现那个形单影只的插刀哥坐的桌子位置更好,空调不会滴水后,便二话不说侵占了那一张桌子,让插刀哥离开。
于是插刀哥老老实实地离开了桌子,火锅店服务生边帮插刀哥搬东西边跟这个被迫离开桌子的插刀哥赔礼道歉。通过一个简单的空间变换,杜琪峰就让我们看到通过一大段文字才能够讲清楚的场景,同时也向我们传递了两拨人的势力对比:马尾哥>插刀哥。
随后警察肥沙(林雪饰演)进屋抢占了马尾哥的地方,马尾哥再次抢占了插刀哥的地方。此时的强弱对比:警察>马尾哥>插刀哥。
在肥沙吃完饭出门时,他发现马尾哥的小弟拿着钥匙把他的车划了,随即便追赶这几个小弟。在这个过程中肥沙丢失了自己的手枪,成为整部电影的开端;插刀哥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从容不迫地从包里掏出一把西瓜刀,径直把刀从后背插向马尾哥的心脏。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被更强大的人损害过和被侮辱过人都报复了比自己更强大的人。
在《枪火》中那场著名商场枪战戏中,杜琪峰充分利用了商场的空间特征(扶梯和立柱)来安排人物站位和枪战的进行;《柔道龙虎榜》中的那场要钱戏中,杜琪峰巧妙地让男主利用桌子和厕所这两个空间来躲避自己不想见到的人;《单身男女》中,杜琪峰利用大厦写字楼的空间和站位产生了误会和戏剧性。场面调度能力是作为一个导演最为重要的能力和职责所在,因为这是属于导演这个工作部门最重要的工具,也是导演与编剧、摄影和剪辑等其他部门最大的区别。
杜琪峰的这种风格师承黑泽明,黑泽明经常使用多人的戏剧性站位来产生类似舞台剧式的画面,例如《影子武士》开场武田信玄、武田信廉和武田信玄的替身——窃贼——的位置安排,以及《用心棒》中桑畑三十郎和丑寅开始交战前的站位。杜琪峰吸收了这一点并将其灵活运用在自己电影中,但同为黑泽明学生的张艺谋学到的却是人海战术和浓重的色彩风格。
香港特色的空间选取
戴锦华说过空间是电影的主角,杜琪峰电影中的空间选取也一直具有鲜明的香港特色。在《机动部队》中,两个吃饭的场景选取的是方荣记牛肉火锅(第二场抢桌子戏的发生地)和中国冰室(机动部队警察们半夜吃夜宵的地方),后者作为传统的港式茶餐厅,在很长时间成为杜琪峰影迷去香港游玩时的打卡吃饭地点。又例如,在《黑社会》中,杜琪峰选取了好好洋服(梁家辉饰演的大D定做衣服的地方)和已经成为历史的油麻地警署。
这种特色的取景方式使得探访杜琪峰电影的取景地已经成为很多杜琪峰影迷去香港游玩时的常规操作。我曾经在2018年去过中国冰室,路过了好好洋服和油麻地警署(这两个地点仅仅隔了几条街)。可能中国冰室拍照的的人太多,导致老板和店员在店内贴上了“未经允许请勿拍照”,后来在问店员是否可以拍照时,她笑着点头(可惜那次的照片都已经难以找到)。但是中国冰室现在也已经和油麻地警署一样成为了历史——关门歇业,而好好洋服的店面也已经比《黑社会》里小了很多。
警匪情节的浪漫化处理
《机动部队》之后情节发展中:肥沙丢失手枪后,他遇到了正在巡逻的机动部队队长阿展。为了自己之后能够顺利升职,肥沙必须要在当晚找到手枪,且不能让事情外泄。阿展答应配合肥沙——帮其找寻手枪且不外泄手枪丢失的事情。于是肥沙和阿展分头踏上了寻找手枪的征程。 为了得到手枪的线索,阿展和机动部队先后找到了马尾的表哥和马尾的手下们的住处;肥沙则找到了马尾的父亲秃头,后者向肥沙透露出肥沙丢失的手枪在自己手里,但是需要肥沙帮忙把杀害自己儿子的仇人大眼给找出来。最后肥沙在凌晨4点把大眼跟秃头都叫到了广东道,而阿展和其警察部下也在此时赶到了广东道,正好也有一帮来自内地的偷渡客赶到了广东道,多方势力展开了枪战。在枪战过程中,肥沙意外地在垃圾堆里找回了自己丢失的枪支,而枪战结束后,机动部队也以偷渡客来交差。在最后的枪战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琪峰的浪漫化处理手法。对于枪战,很多香港导演的做法是让主角拿枪扫射,这也是很多香港导演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一个体现。
但是在这场枪战中,杜琪峰却采用了升格运动镜头辅以舒缓的配乐,让整个枪战场面显得克制和浪漫,既让整部电影的夜色风格达到了和谐统一,又让这个场面有了别具一格的特色和美感。
在我看来,警匪片/黑帮片之于杜琪峰就像爱情片之于王家卫,两者都善于用浪漫化的处理手法来处理我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电影配乐的合理运用
在这部电影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杜琪峰利用音乐来推动情节发展的能力。
在阿展要决定去马尾小弟的住处寻找手枪的线索时,阿展的手下担心此行会发生危险,于是犹豫该不该进行这项行动。阿展坚持要去,在到了马尾小弟们的住处时就开始上楼;其他的警察虽然都到了马尾小弟住处的楼底下,但是他们还是在犹豫上不上楼。
杜琪峰在这里没有用一句台词,在配乐主导下,通过警察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将警察们内心的矛盾准确地传递出来。这里的处理方式类似于北野武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在那部电影中,配乐几乎代替电影中所有的角色成为主角,成为故事推进的引擎,带动了情绪的变化。
出乎意料的结局
杜琪峰电影另一个标志性的特点是角色出乎意料的命运走向(这一点上做得最极端的是《非常意外》)。
在一个标准化的电影结局中,主角往往会费尽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找到了拿了自己手枪的人,拿回手枪,也会给偷手枪的人应有的惩罚,正义最终得到伸张,满足大多数人的潜意识需求,黑泽明的《野良犬》便是如此。
但是在《机动部队》的结尾处,警察肥沙却意外地在垃圾堆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枪,而不是从马尾、马尾手下或者马尾的父亲秃头那里找到;警察们最后拿去交差邀功的案件是击毙了四位行迹和动机不明的内地偷渡客,而真正的犯罪者——那个在夜晚破坏车玻璃偷东西的小孩——却全身而退;肥沙的手枪丢失问题也因为警察之间的相互包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与很多刻意营造强烈戏剧冲突的电影背道而驰,可这不正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