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对欲望,互相食用对方
这故事讲一个厌世刻薄的男人 Phil ,被困在了重复的 2 月 2 日,无论他在这一天做些什么,他都会在床上醒来。时间再不向前。他总是说他要离开原来的工作,仿佛有某种好的生活在前面,今天只是到达明天的一个过渡,今天不值得一过。那么永远停留在“今天”的生活,这样的重复肯定就像噩梦一样。因为那个“更好的明天”再也不会来了。
他度过了一段为所欲为的日子,因为他知道每件事将如何发生,所以钱、女人应有尽有,讨厌的人随便殴打,因为后果不可累积,于是一切都随心所欲。他说“也许上帝也不是无所不能,只是因为他和我们一起太久了所以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在无尽的时间里,像神一样看遍和掌握了每个人的生活。
所以,一个人可以既了解他人,同时对他人漠不关心。尽管他掌握了小镇上每个人的所思所想,但他依然没有着落,因为,他不关心他们。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取用别人。那些被猎获的女人,其实也不关心他。他只是作为一个殷勤体贴的工具人被这些女人使用。他没有向任何人流露出,自己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是如何存在着的。他关照的是自己的欲望,对方也在用他满足欲望。欲望对欲望,互相食用对方。所以,两个人上床到真正发生关系,中间还有千万里。互相食用之后,依然只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用满足别人欲望的方法,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从而体验到值得一活的生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满足了所有所有食用他人的欲望后,Phil陷入了彻底的虚无,他尝试了所有的方法自杀,但仍然无法摆脱这永生的拘禁。
为什么 Phil 对任何欢乐幸福的人或场景毫无兴趣呢?我想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他没有体验过哪怕一瞬间的幸福。他所感受过和能想象的,只有食用和被食用:那个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满足了他。那个人开心,是因为我能做他要我做的事。我们只是在用一些东西相互刺激。
这种刺激太脆弱了,它是机械的,没有生命,没有弹性。
所以即使欲望被满足,可中间仍然有个巨大的填不满的空洞——我和他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换,这个交换结束,我们就又只是孤身一人。所以我不必关心他,我也不会相信有任何人关心我。这里还有个巨大的疑问:如果我对他没有用,那我是什么?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不如说这是一个结论:如果他人对我没有用,他就不必存在。与之相对的是:如果我没有用,我就不必存在;即使我有用,我的人生也只是一场艰辛的恐怖的劳作。
这种境遇也许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Rita 是一个认真活着的人,她的善意自然流淌,仿佛从未受损,所以,她也以这样的目光去欣赏别人。所以她看到土拨鼠镇的人欢乐地舞蹈歌唱时,为他们开心赞叹。她对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有着明确真挚的想象。因为她本身就是完整的,她的生命没有空洞,所以不必取用他人填满自己。她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关系:一个独立的人,爱另一个独立的人,爱珍重自己的人,爱和我一样,也拥有自己全部生活的人。所以这样的爱,不是因为你可以为我所用,而是因为你是你自己。这样的相爱不必刻意逢迎。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你也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们自己拥有眼睛和心,还用彼此的眼睛去看,用彼此的心去体会,把一个世界,变成两个世界那么大。
Phil 一天天地弄清楚她所有的喜好、志向、和所有隐情,然后在第二天投其所好。但是Rita 像验钞机一样,不真的东西在她那里通不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发觉,他们的约会是个陷阱,Phil 是在猎取自己。因为她尊重自己,也尊重 Phil 。她默认的关系,就是对方和自己一样,真实地共度时光。
那么,如果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就会到处去爱呢?那我们在爱情里寻求的专一性成立吗?是合理的吗?那对方对我,或者我对对方来说,还有可能是独特的吗?如果没有那种独特,那么,爱情这个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觉得 Rita 是一个理想化的人物。在现实中我没有见到谁像那样自然真挚地活着,也没有见过谁像那样永不寂寞,永不气馁。所以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遇上的人,她是这个故事里真正的神。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神来救自己,而她却无法遇见一个能与之相配的人。在神们相爱的故事里,相爱只需遇见就可以了。
所以,既然是神,就不存在到处都有的问题。普通人的爱情要换一换。在普通人的关系里,我们暴露出自己世界的时时刻刻,都是危险的。危险在于“我这个世界很可能不值得你光顾”。
但是普通人也可能拥有爱的,普通人的爱是:在每一个我们彼此审视是否要再走一程的路口,我们都选择了“还要在一起”。一段又一段的旅程我们都做了这样的选择,身后的路越来越长,这旅程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共同的旅程因为迫近死亡,而使我们越来越接近成为彼此的唯一。所以,理论上说,如果时间是无限的,爱情的对象就应该是无限的。因为没有终点的旅程,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并且任何人都可以与自己发生无限可能。幸好普通人只会拥有有限的时间,这是我们仅剩的慰藉,是我们能够成为独特存在的唯一机会。
山穷水复疑无路的地方在于:如果真挚自然地活着,那么我和任何人的相遇的时刻都是相爱,可以爱任何人,也被任何人爱,一对一的所谓“爱情”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说到这里,“爱情”和“亲密关系”这样的词语就变得很可疑了,它们是不是在很多时候扮演了饮鸩止渴中的鸩酒?又有没有可能,它们本来就是被建构出来,以便阻止人们获得自由的东西——它暗示了有种更好的东西存在于未来,今天是不值一活的。我们满心这样的空洞,过的就是土拨鼠之日——因为在追寻的是捕风的空虚,所以永远追寻。
破解之道在于:没有明天了,今天就是我拥有的全部,每天刷新,天天如此。我猜,理解这个事实的时刻,枷锁会应声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