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歌系列:侠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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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事情还要从春节档说起。
今年的春节我又一次滞留北京就地过年,大年初一起了一个大早,怀着不低的期望冲进电影院,上午《奇迹》下午《水门桥》,虽然这两部作品算不上太差,但总觉得没有值回今年春节档这么高的票价。晚上回到家刷刷手机,却意外地看到去年的黑马动漫《枕刀歌》上线了大电影,于是一天的疲劳一扫而空,一气呵成地看完全片,几乎可以认定,这就是今年我的春节档最佳了。
去年年底做动漫年终盘点时就曾提过《枕刀歌》,去年年初的这部三渲二的武侠之作于我而言真的是好大的惊喜。早就想做武侠专题,一方面是因为金庸和古龙陪伴了我最中二的少年时期,另一方面则是这些年的各路武侠翻拍让我如鲠在喉如芒刺背,不得不承认武侠题材已经式微。
而今年春节期间的又一次惊鸿一瞥,终于让我找到了理想的切口,在武侠作品普遍注水拖沓、矫情衰颓的当下,《枕刀歌》的简洁凌厉和雄浑苍凉让我不由得想大口呼吸,也终于让我下定决心写下这封被我拖延了太久的,对日渐消亡的武侠世界的情书。
Part 1:一个颇具延展性的武侠故事
《枕刀歌》有一条极为简单的主线:幼年遭到灭门的男主习得一身武艺踏上复仇之路,只不过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过程中却发现那些仇家各个有情有义,反倒是自己的父亲罪大恶极。所以,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故事,那便是——让杨过来演绎《杀死比尔》。
我对这条主线并无太多想法,但对男主复仇之路上遭遇的一个个鲜活的配角印象颇深。
从关外羊汤店里的黑心老仆,抚养死在自己手下之人儿子的店老板,到经营青楼的梨花枪传人,义薄云天的漕帮帮主,再到石佛寺里与世无争的老僧,“杀尽不平方太平”的不平僧,渴望“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白莲教圣女,最后见到那所谓的主谋,却是个既不富甲天下也不权倾朝野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
于是在追番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主创们应该是有做出一个“枕刀歌宇宙”的野心的,因为这个故事的延展性相当好。果然,春节上线的大电影便是那位漕帮帮主的外传。所以就顺手写写何为故事的延展性,以及这种延展性究竟来自哪里吧。
如果一个故事当中有多条支线,且这些支线在这个故事中仅仅展现了冰山一角就能让人觉得有趣,那么这些支线就可以轻易地衍生出单独的故事。于是这种局部可以展开成为独立整体的属性,就是“延展性”。
而故事之所以能够延展,一方面在于有足够多且足够强壮的人物塑造,另一方面则在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展现技巧。
如果你是武侠小说爱好者,你一定会发现“金古黄梁温”这些大家的作品都自成体系,像漫威一样,不一定每部作品都有必然的联系,但内在的逻辑和秩序却是一以贯之的。找找共同点,你会发现他们都是把人物作为展现主体的作品。
武侠小说有纷繁的武林门派,每个门派都有闪闪发光的代表人物,少林的扫地僧,魔教的东方不败,逍遥派的天山童姥,华山派的风清扬,还有一些游走于各个门派之间的“浪子”,比如令狐冲、楚留香、萧十一郎、李寻欢……这些人物有的疯魔激烈,有的淡若清风,都让人过目不忘,而漫威宇宙更是有数不胜数的超级英雄。
这些人物有时存在事实上的接触,比如漫威的超级英雄们直接就组成了复仇者联盟,有时又存在精神上的互文,比如《笑傲江湖》的林平之和《天龙八部》的游坦之,即便从无交集,但是同样因自己的执着而逐步走向毁灭,精神世界高度统一。这些人物之间直接或间接的关联,很容易让读者或观众想从一个人物转向另一个人物,创作者亦是可以很自然的从一个故事过渡到另一个故事,于是一个统一的宇宙就很容易从这些人物的缝隙之间衍生出来。
然而仅有人物还是不够的。《三体》当中人物和支线都很多,但《三体》并不具备很好的延展性,究其根源,在于这些支线要么被刘慈欣写的过于饱满(比如章北海的支线,无论是情节发展还是人物塑造都已非常完整),要么被隐藏得太过彻底以至于成了纯粹的文学技法(比如云天明的大脑被三体接收之后完全没有任何描写,因为这个过程并不重要,云天明恢复之后所讲的童话故事才是描述的重点),所以基本没有了延展的空间。
因此除了有精彩的人物群像之外,故事的延展性还依赖于创作者对支线恰到好处的展现尺度。
说回《枕刀歌》,所有支线当中,我最感兴趣的是石佛寺里老僧和白莲圣女说起的白莲教往事,这条支线仅存在于几分钟的人物对话之中,却交代清楚了事情的起源(出身底层的王九,怀着悲悯之心于乱世之中成立了白莲教,收留老弱病残普度众生),大概的经过(穷途末路之时寄居老僧的石佛寺,然而随着教徒激增势力扩大,这个组织离自己的救世初衷渐行渐远),以及最终的后果(石佛寺中不再供奉石佛,白莲教最后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邪教)。于是你自然而然就会想知道更多更有深度的细节:救世之念如何被权力的欲望腐蚀?教众如何从受害者演变成了加害者?一个组织为何最终会脱离创始人而失控?石佛寺的老僧为何任由这群白莲教的教众玷污佛门之地的清净?
这便是恰如其分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透露故事的基本框架且走势能够引起你的兴趣,同时又略去大部分细节,让你意犹未尽充满好奇。
所以一个延展性很好的故事就像一个高维空间,你隐约感受到它的广博和丰富,但每次只能看到它在一个或几个维度上的展开,而主创们想要满足你的好奇,只需要每次换一个角度去纵切。
不过说到底,延展性只是衡量一个IP商业化潜力的指标,而不是评价一个作品优秀与否的标尺。无论是否可延展,叙事、结构、人物、观念、主题才是作品永恒的生命力所在。
Part 2:文戏与武戏该如何平衡?
这一部分想随口聊聊以动作或者打斗为卖点的作品,该如何处理文戏。
《枕刀歌》的好口碑,主要来自精美细致的武器描绘以及挥洒自如的动作设计:男主何方知一柄横刀敏捷凌厉,断魂决又带着不死不休的暗黑冲动;羊汤店老板腕缠钢圈,拳法刚劲霸道;石佛寺的老僧一套回首棍刚柔并济,又充满禅思;白莲圣女袖藏一支削尖的短笛,灵动之中带着细密的杀意……
但大多数观众在享受行云流水般的打斗之余,可能会忽略这部动画的文戏编排,甚至有些观众还批评这部作品文戏潦草。我承认《枕刀歌》的文戏相当稀薄,每集平均下来也就3-5分钟,也就是几句对话和一个转场的功夫,但量少并不代表着不用心。
起事在这部以动作见长的作品之中,最打动我的却是唯一没有打斗的一集:黄河水患道路被淹,男女主划着小船到了彼岸寺的经塔,男主对此地的回忆,是身为高官的父亲在塔上望着泛滥的黄河诗兴大发,而女主的回忆,却是随着父母逃荒至此朝不保夕。而后二人继续泛舟远行,女主平静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我家本在开封府的,江海阔,江海阔,从开封府到东昌府,翻江跨海,确实好远啊,我爹和我娘不会作诗,只教过我唱这首歌,于是这一集在女主稚嫩又伤感的歌谣中缓缓结束。
我想说说自己对文戏好坏的评判标准:
一是信息密度。对于以动作戏作为主要卖点的作品而言,文戏通常所占比重不会太多,因此好的文戏必须有极高的传达效率,用最简练的方法传达尽可能多的信息,从而推动剧情,或者打开整部作品的格局;
二是表达技巧。文戏其实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可以是独白,可以是对话,可以是人物的一个眼神,也可以是一扫而过的诗意镜头,甚至还可以是一个精致的背景音。好的文戏会采用最恰当的表达方式,来达到最理想的表达效果;
三是世界观营造。动作戏虽然干货满满精彩纷呈,但是打斗需要动机,双方的性格需要塑造,打斗的后果需要展现,这些都是文戏所需要承载的,而好的文戏会赋予打斗意义,把残酷血腥化为暴力美学,把肢体冲突化为野性的浪漫。
所以《枕刀歌》的这段文戏其实是非常优秀的:塔上的高官与塔下的难民遥遥相望,两下一对比,故事的转折就已完成——此前男主坚信自己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此刻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复仇产生了怀疑,而观众也能从中隐隐预感到,真相不会是正义得到伸张,而是更多无辜之人牵连其中不得善终。女主的独白和歌声则定下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乱世之中漂泊无依的无奈伤感,非常能打动人心。
此外,文戏与武戏的平衡其实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动静交错,也就是打戏与文戏切割开来,分别展现,就像以上分析的这个片段;二是动静结合,文戏与武戏同时展现,比如枕刀歌大电影《尘世行》的结尾就有一段非常精美的设计,主角一行人终于直面仇家,双方一边大打出手,一边要在道义上争个分明,于是就产生了整部电影里我最喜欢的一段对话——
“西门府弟子三千,每个人都有所欲,有所爱,有所恐惧,有所依赖,不过是用双手换口饱饭吃,没有哪个生命是属于你的!”
“你可知这乱世一口饭要用黄金万两来换,一滴水的欲望要用一碗血来偿,黄金万两我有,歃血猛士我有,我能呼风唤雨,却并不想我的城遭受半点风雨,眼看着就能百姓安康,江湖平静,为何你如此自私?为了百姓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肯付出,你不配言爱!”
如果只看这段对话,你是不是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正,谁是邪?这便是最高级的处理,刀光剑影之下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只有立场。当初看到这里时,我由衷地感慨了一番,真是好久没看到这么优秀的台词设计了。
Part 3: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最后这部分想把“武”字先放一放,单独说说“侠”这个独一无二,仅仅存在于中文语境中的意象。
其实“侠”是一个非常狭义的概念,因为它的门槛实在是太高了:侠是身处尘世之中,又在世俗规则之外;侠不拘泥于礼法,却能坚守自己的道义;侠是对苦难的悲悯,是能力加持之下的济世情怀;侠可以有欲望,可以骄、嗔、痴,但唯独,不能崇拜权力。
所以《枕刀歌》中的老僧不是侠,因为侠必须要入世,接受红尘的历练;《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不是侠,因为她仗剑江湖只是为了摆脱官家小姐无聊的人生,并不理解底层人民谋生的艰难;郭靖和黄蓉纵然死守襄阳为国为民,但他们终究还是恪守教条,不肯越雷池半步;令狐冲纵然自由洒脱笑傲江湖,但渴望的不过是远离门派之争,追求的不过是精神的宁静,并无兼济天下之心。
那么满足这么多这么苛刻条件的“侠”真的存在么?虽然少,但还是有的,比如孙悟空:高卓的武艺使他不必理会世俗的规则和眼光;西行之路八十一难让他览尽众生疾苦,所以一路降妖除魔早已不仅仅是保唐僧一人安危;而对佛的追寻又保全了他的本心。最终额上的金箍消除,躁动的心猿亦得到安抚,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既然侠的概念清楚了,就有必要探讨一下,侠是怎么产生的了。
如果你是武侠作品爱好者,你一定会发现武侠故事的社会背景通常是乱世:《天龙八部》设定在宋哲宗时期,武林恩怨纠葛不清,宋、辽、西夏、大理、吐蕃之间矛盾亦是层出不穷;古龙的小说通常没有具体的历史朝代信息,但小李探花因“结交匪类”被弹劾而辞官,也可见当时的政治环境并不清明;而《枕刀歌》则是设定在明中后期,大明王朝江河日下,朝中奸臣当道,百姓苦不堪言。
太平盛世之下人人安居乐业,不需要侠,也看不到侠,只有社会不公,侠才能闪现光芒,就如同夜足够黑,你才会看见星辰,所以乱世天然是侠的舞台。此外乱世之中鱼龙混杂,不同阶层的人物轨迹才有了交错的可能,因而关系网络会有更加丰富的层次。且乱世之中,正义的实现是无法可依的,道德的底线是摇摇欲坠的,欲望不断地被扭曲,良知不断地被检验,人性的善与恶会被无限地放大,内心的明与暗亦会不断地交织,所以乱世之下的人格,也就更具有被艺术描绘的价值。
这便是侠产生的外部条件,也是东方武侠情结的真正根源:社会秩序的纷杂混乱,以及社会契约的长期缺乏。
而侠产生的内部条件,一是极高的个人能力或极佳的命运机缘,二是对底层之苦的悲悯和愤怒。武艺机缘使得侠有了反抗的资本,所以侠通常“天资聪颖,是练武奇才”,又或者“坠落悬崖,获得失传秘术”;而底层之怒则给了侠反抗的动机,所以侠或自小漂泊无依,或历经家道中落,或身负血海深仇,所以才能深刻地了解苦难,才能对弱者产生真正的同情。
明白了侠产生的条件,我们也就会理解,侠在当下为何如此稀缺,又为何终将失落:
一是法制的逐步普及和规则的无处不在。程度或许有深有浅,但如今世界的的确确是法制社会,并且法律、宗教、道德、社会舆论交错纵横,人真的是“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于是“游离于世俗规则”变得越发困难。古人可以遁入山林,远离世事,而每个当代人都是一个被拧进了巨大精密仪器之中的小小零件,即便疲惫厌倦,却也无处可逃。
二是愈发精细化的社会分工使个人的反抗几乎不再可能。当代社会是一个人人各司其职的社会,细致的分工使大多数事情都很难再由个体去独立完成,不说劫富济贫兼济天下,即便是路见不平,在当代社会也不再仅仅是“拔刀相助”那般简单。社会不公何时都会存在,但是我们的“武装”正逐步被体制和算法消解,因而对于当代的个体而言,也只有“躺平”才是唯一可以实现的反抗了。
所以武侠为什么在日渐衰落?因为这个时代已经很难再产生英雄,也不再由得我们横刀立马快意恩仇。
六十年代,最为瑰丽恢弘的武侠世界由金庸用一部《天龙八部》搭建完成,可那份热血随即就在《笑傲江湖》中变得温凉迟疑,而到了《鹿鼎记》则被彻底解构消解。我想,或许就是因为金庸先生终于意识到,那个他书写了多年的,爱恨分明潇洒恣肆的武侠世界,再也无法于眼前的真实中立足,又或许,它其实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那么,在浪漫主义消逝的时代,“侠”该往何处去?
我想到电影《天国王朝》的结尾,在带领基督徒们浴血奋战多日之后,男主最终选择将圣城耶路撒冷拱手让给穆斯林,因为真正的圣城不是眼前的残垣断壁,而是仁义、正直与良知,并且那座圣城将永不屈服。
武侠世界便是东方人心中的天国王朝,即便有一天命如琴弦气若游丝,但那份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无我”的追寻,会像人间四月的柳絮一般,飞舞、漂浮、散播,在理念里,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