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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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所谓的国际政治的博弈,头脸人物的宣言,嘴上谈的是主义,心里面全是生意(唯有今日我党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才是毫无私心的真真切切的救世之道!)两次世界大战包括冷战都是如此。苏联红军的暴行要是较真地数数,和纳粹党卫军半斤八两,谁比谁高贵?
历史上的屠杀或多或少带有经济目的,屠城是为了抢战利品,或者让该城市失去反抗能力。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执政者带有统治需求才这么干的,而且都是城破之后放兵乱杀,无组织无纪律;张献忠杀四川人是最接近纳粹的行为,但是大西国张皇帝可不拿任何道德伪装自己,不搞什么集中营,没什么《大西律例》规定,很简单的硬道理,你造反,我就杀。
而纳粹之所以在人类的漫长的屠杀史上独树一帜,则在于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不准)地动用了国家机器站在道德和法律的角度无时空限制地绞杀犹太人,逻辑严谨条理清晰目的极强。最重要的是看不出纳粹到底图啥,严重毁掉了德国的经济不说,还得花很大一部分的国家力量去执行屠杀流程,那些集中营一看就得不少钱,更遑论还得费军力去镇守。完全是吃力不讨好,就图一爽,看不到任何“生意。
阿伦特有感于此,撰文立说,称之为“极端之恶”。这就是纯粹的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坏,不图你啥就要你命,把自己玩残了也要你命。
所以犹太人对于德国的恨也比较极端,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所有纳粹一律得而诛之。上个月的新闻,一个100岁的老爷爷在德国被发现是纳粹,德国政府立刻就审判了,其实德国政府这是在保护老人家呢,必须在以色列杀手到来之前先把他送进监狱——坐牢总比被刺杀好吧。
东方战场上,日本人一投降这仗就算是打完了,咱们顶多就鄙视东洋人都不是东西,但真也没听说哪个中国人专门跑去日本杀仇人的,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行。靖国神社这种东西日本人右翼厚着脸皮一家一家地建,咱们很生气,但是没办法干啥,只能让外交部一遍一遍地遗憾和谴责。要是换了犹太人你试试?渣都给你扬了,天皇连头发都不会给你剩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都不带遗憾的。
阿伦特其人其作品究竟如何,并不是电影想要讨论的。电影呈现的就是网络暴力的早期形态,面对敏感话题,聪明人不说话,敢言者说错话。阿伦特分析当年的惨案时,矛头直指犹太人委员会作纳粹的自干儿,以至于极大提高了纳粹的杀人效率。
于是她触犯了一个游戏规则,大众要看绞刑,要看鲜血,要看复仇,一如罗马斗兽场的观众是来看角斗士流血的。而她带着哲学家特有的天真介入了这个猎杀游戏,却指责猎人。于是所有的学术论文在“乌合之众”眼里都苍白,有层次的概念剖析也无非是辩解。阿伦特认为如果不直视问题,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但是在大众的概念里,有些念头是不能被表现的,有些名词不能被提及。犹太人要在万国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就不能够允许当年自行残杀的丑闻被提及。纵然这是真相,但真相必须让位于政治。
大众政治必须是简单的,身份式的,口号式的;学术则必须是清晰的,逻辑的,因而长篇累牍。长篇累牍和难懂的政治学术语无法平息众怒——而这正是阿伦特的目的。片中犹太人纷纷对阿伦特表示唾弃,但是其中却少有人通读她的论述。这是学术界和社会大众永恒的壁垒。双方的交流注定鸡同鸭讲,重点完全不一样。试想,若是阿伦特的这本《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并不是在纽约客刊登,而是自觉地刊印成学术论文集在同行之间内部流通呢?那么网暴还成立吗?片中的批评阿伦特的同行频率最高的攻讦就是:你以为你比我们聪明吗?你太没有感情了。
是故该片和《不要抬头》分享着同一种主题,即是纯粹的真知和情绪化的表达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大家都知道这场审判不合法理,但通情理。你以一副太傲慢的姿态下场,想要教诲芸芸众生,但是以色列想要拿这场审判扬名立万,当年的犹太幸存者想要出口恶气,你却搁这里揭我们伤疤,指出以色列人在道德上的bug,你凭什么?所以这部电影在叙述上的最大问题就是把犹太人方面对于阿伦特的反应太简单了,仅仅止于网暴,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学者对抗整个犹太民族的网络暴力。想来哲学上的交锋,除了道德大棒,也应该更复杂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