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田守:电影是为了苦闷的人存在的
NHK曾经在细田守制作《怪物之子》时跟拍了他长达一年的时间,记录了这位当红日本动画导演工作和生活的细节。在一次审片过程中,细田守对着画面的其中一帧提出了修改意见:“汗滴应该更白一些。”他说,“总之,让汗滴看起来更加明显一点。”此时,画面上的男孩——男主角九太,正因为误入怪物的世界而惊慌失措,无路可逃。
这是细田守绝大多数动画电影作品里小人物主角的形象。从《穿越时空的少女》里冒冒失失的真琴、《夏日大作战》里只能当奥数比赛第二名的健二、再到《怪物之子》里失去双亲陪伴的九太。他们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平凡、身上多少都有点毛病、有点自卑:见到喜欢的人不敢表白,不愿面对自己心中隐隐的梦想,但凡真的发生点好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抵抗——人生是不会有那么多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龙和雀斑公主》的女主角铃也同样是这样一个人:她天生对音乐有着自己独特的感知力,却因为童年的一场意外,再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暗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帅哥青梅竹马,害怕遭受同学们的诽议,只能远远与他躲开。
与好莱坞工业化的电影产业不同,日本动画电影导演在动画制作过程中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无论是分镜、编剧、原画、后期、配音,都是以尊重导演的意见为中心,因此日本动画导演的作品有相当明显的个人风格,观众也能从电影传达的价值观中窥见导演自己的精神世界。例如,以创作“纯爱动画电影”闻名的新海诚,几乎每一部作品里都会出现一位“独立洒脱、有时有点冒失、身材一般都不错”的姐姐,她们常常以配角的形式出现在男性主角身边,戏份并不是很多,但总能在男主角失意的时候用三言两语点醒他。被誉为“日本动画界的传奇”的宫崎骏,他的个人风格则更为明显:作为飞机制造师的儿子,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痛后,每一部作品都是以反战或环保为主题,故事背景跳脱于现实世界,有着宏大的世界观,场景通常是在欧洲,对画面中的一切都进行精准细腻的刻画——尤其是机械和飞行器。
随着宫崎骏因为年事已高而数次宣布退休、吉卜力工作室辉煌的渐渐退去,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聚焦在了细田守身上,将这位同样以作画细腻为著称的导演誉为“宫崎骏的接班人”。事实上,如果我们重新回顾细田守这些年来不同时期的作品,就会发现他并不是为了成为传奇的接班人而努力至今的——细田守创造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小人物王国。
人过了夏天就会成长
《龙和雀斑公主》里,铃和龙的关系致敬了童话故事《美女与野兽》:人人喜爱的美女和被视为破坏者的野兽,城堡里的玫瑰藏着野兽的秘密。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之上,细田守为龙的秘密加上了更为现实主义的背景因素——铃在城堡中穿梭时,注意到了墙面上破碎的母亲画像。龙在现实中的本体惠和他的弟弟从小失去了母亲,终日在父亲的家庭暴力中度过,龙背上的花纹是他常年经受暴力的痕迹。
细田守所创作的大多数电影主角身上,都有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出生于1967年,父亲因为工作繁忙常年不在家,被母亲独自辛苦抚养长大,加上语言障碍和口吃,从小就有一些自卑。因此,细田守创造的许多电影角色,和《龙和雀斑公主》里的惠一样,他们家庭都是不完整的:《狼的孩子雨和雪》里,女主角是一位单身母亲,含辛茹苦独自抚养狼人孩子;之后,细田守更是把自己童年时期缺失的父爱寄托在电影《怪兽之子》上,为失去双亲的男孩九太塑造了一个性格鲁莽的熊怪师傅,如父亲一般带他经历人生的历练。
无论是动画电影还是真人电影,父子关系始终是日本文艺作品反复探讨的主题,父子之间疏离且克制的亲情关系,放大镜一般反应出了在日本传统社会观念影响下,世俗化的父权主义导致的情感表达能力的缺失——父亲很难平等地与自己的子女进行沟通和对话,也不会站在子女的角度考虑他们的处境。《龙和雀斑公主》直截了当地揭露了日本家庭暴力问题的冰山一角:惠和他的弟弟仅仅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铃唱歌,就被破门而入的父亲揍了一顿,理由是“打扰到了他工作”。家庭暴力发生的起因从来不是因为受害者真的做错了什么,本质原因在于施暴者认为他的身份在家庭中处于优势和掌权地位,在缺乏处理情感关系能力的同时,习惯于在家庭这个小型社会中建立通过恐吓和控制造就的秩序。
为了拯救惠和他的弟弟,铃只身赶到东京保护了他们,少女抛下了了过去自卑懦弱的自己,她前所未有坚毅的眼神吓到了惠的家暴父亲,这个家庭的力量核心地位第一次受到外界的质疑——这才让父亲开始尝试直视孩子们的情感需求。
细田守电影里的母亲,多数都是困苦的。《龙和雀斑公主》和《怪物之子》里的母亲都在主角童年早逝,《狼的孩子雨和雪》里的单身妈妈因为早孕而大学辍学,为了避免邻居之间的诽议只能带着两个孩子搬去一无所有的乡间居住。尽管《狼的孩子雨和雪》在上映之后获得了日本电影学院奖,收获了不俗的票房和口碑,但对于社会和性别观念逐渐进步的观众来说,这也是一部充满争议性的影片,“母鸡式”含辛茹苦培育孩子、舍弃自己美好青春和未来的母亲形象已经不再受到当今价值观的认可,这加重了“女性必须奉献自我”的刻板印象。
事实上,和细田守作品中缺失的父爱一样,他笔下的每一位母亲,也都是对自己母亲的一种致敬。被母亲抚养长大的细田守,他对动画的热情和爱好也是起源于母亲——1979年,母亲带他去电影院看了当年宫崎骏执导的首部动画长片《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之城》,被电影里精妙的画面和宫崎骏创造出的奇幻世界所吸引,从此对动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励志长大以后要和宫崎骏一起工作。
如果说,《龙和雀斑公主》里的惠代表了细田守对亲情的价值观,那么因为童年阴影而再也无法开口唱歌的铃,就是细田守对自己大起大落的职业生涯的一种回顾。
少年励志成为动画家的细田守,开始不懈地练习自己作画水平。他在高中时期尝试制作动画短片,画了一千多张原画,拍摄了一部1分多钟的动画短片,拿着这部动画参加了当时东映的动画师征选比赛,并且成功入选。但当时细田守的目标只有一个——入职吉卜力,和宫崎骏一起工作,因此他拒绝了东映的请求。
在大学期间,细田守开始尝试拍摄真人电影,并且制作了超过五十部真人电影,为日后他成为动画电影导演打下了专业的基础。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充分的细田守决心参加吉卜力工作室的入职考试,考官要求考生交出两张原画作品,细田守则信心满满地交出了一百五十幅作品,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了入职考试的要求。当人生理想终于近在咫尺,即将实现时,细田守却收到了宫崎骏亲笔写的落选信。在信中,宫崎骏指出:“你如果进入吉卜力的话,你的才能一定会被磨耗殆尽,所以我们才没让你通过测验。”
与梦想失之交臂的细田守并没有因此放弃,最终选择入职了东映动画公司。彼时,以制作tv动画为主的东映动画公司如日中天,细田守在东映参与制作了包括《灌篮高手》、《数码宝贝》、《少女革命》等知名动画,并在1991年跃升到了导演一职。沉淀了九年动画制作经验的细田守,在1999年导演了《数码宝贝》的第一部动画《数码宝贝:滚球兽的诞生》,该作以细腻的作画、诡秘的叙事风格、以及贯穿全动画的一首与《数码宝贝》基调相差甚远的《波莱罗舞曲》作为配乐,在众多流水线下制作的粗糙tv动画中脱引而出,成为了后来《数码宝贝》迷心中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一年以后,细田守紧接着在此作基础之上制作了剧场版《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获得了空前的欢迎,一跃成为日本动画界万众瞩目的新星,同时引起了吉卜力工作室的注意。
宫崎骏向细田守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担任吉卜力工作室下一部新片《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导演。这是细田守第一次有机会能够导演长篇动画,他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宫崎骏的邀约,暂停了他在东映的工作,并且利用自己的名气号召了一批业内的好友和有实力的创作者们,组建了自己的团队,开始投入到《哈尔的移动城堡》的制作当中。然而,经过了八个多月的制作,电影仍然焦灼在画分镜的阶段,细田守遭到了吉卜力工作室的制作人铃木敏夫的辞退——铃木敏夫对他说:“细田,你已经江郎才尽了。”
时年,细田守仅仅三十五岁,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不过才过去了一年。
《龙和雀斑公主》的铃似乎比细田守本人更加好运一些:她对音乐的敏感和唱歌的才气是与生俱来的。她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专业训练,在小的时候就可以和母亲一起靠电子琴和手机软件创作歌曲,天生的好嗓子给她带来自信,母亲一直在她成长和追求梦想的道路上给予支持。母亲过世后,铃失去了精神支柱,再也唱不出来歌了——曾经的梦想成为了击碎她信心的凶器,ktv里的同学把麦克风举到她跟前,像举着匕首一样把她团团包围。在同样的语境中,被业界顶尖制作人辞退的细田守也遭受了和铃一样的质疑,他开始对自己的才华失去信心,回到东映工作以后,给高层提交的长篇动画企划案也被屡屡拒绝,职业生涯跌入了低谷。就在同一时期,一直以来支持细田守追求梦想的母亲也陷入了病重,他需要考虑返回老家照顾母亲,还是继续留在东京追求动画梦想,成年人现实的困境远比动画本身残酷得多。
铃在现实中失去唱歌能力、只能在虚拟世界U里放声歌唱的设定,看似是为了动画剧情而做出的特殊编排,其实这种现象是所有创意工作者们在遭遇创作瓶颈期的真实困境:他或许可以尽情地在脑海里尽情浮想联翩、描绘出鸿篇巨制,但是在现实世界中自己却始终下不了笔。一个才子对自己才华的否认是最大的悲哀,因为释放才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需要依赖于对自己能力的自恋,他们相信自己超乎普通创作者的审美和创作手法能够获得成功,能够打破世俗的眼光,这就是为什么所谓创作奇才的作品往往有着超越常人的大胆想象力和表现手法。《数码宝贝:滚球兽的诞生》和《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本是这样一类的作品,前者单靠一首波莱罗舞曲作为配乐贯穿全片,作为子供向动画叙事诡异、跳脱现实;后者在千禧年向初次接触网络世界的人们描绘了一个宏大的实体化的网络战争,而这种让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大通、让人类沉浸在虚拟现实的表现手法,在20年后的今天被正式定义为了“元宇宙”,细田守早在20年前就在动画里想象了出来。
2005年,在人生低谷沉寂多年的细田守被著名制作公司MADHOUSE的制作人丸山正雄挖掘,邀请他担任《穿越时空的少女》导演一职,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制作动画电影,突如其来的机会让细田守重新燃起了作为动画导演的觉悟。这部电影制作成本有限,画风中透露着一丝简陋,但通过细田守巧妙的分镜和剪辑手法弥补了画面的缺陷。也就是从这部电影开始,细田守的作品出现了他真正标志性的记号——夏日晴朗天空中的积雨云。
积雨云云体庞大、孕育着雨滴,就像渐渐成长的人一样。因此,每当他笔下的角色经历困难,终于有所觉悟的时候,电影画面就会切换到晴朗的蓝天,一朵松散膨胀的积雨云正在慢慢向上生长。《龙和雀斑公主》的第一朵积雨云出现在铃鼓起勇气和瑠果敞开心扉,讲述自己的童年创伤、对青梅竹马的爱恋,为后来铃放下过去、面对真实的自我而放声歌唱埋下了伏笔。
《穿越时空的少女》上映后,获得了极佳的票房和口碑,从最开始仅仅6个影院的排片量扩张到100多个影院,无数影迷被细田守笔下细腻的情感表达所感动。那个被周围人都不看好的动画导演——重新带着才华回来了。“我总觉得,人在夏天更容易成长。”细田守说,“在炎炎夏日,人也蜕了一层皮,会有那么一天经历了重要的人生体验,仿佛蜕变了一般。”
细田守的元宇宙战争
《穿越时空的少女》大获成功以后,细田守带领着同样的团队继续制作了有着他强烈个人风格的第二部长篇动画电影《夏日大作战》。同样的夏日、同样的积雨云,同样的还有他在2000年导演的《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中曾经出现过的虚拟世界。
如果我们把2000年的《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2009年的《夏日大作战》和2021年的《龙和雀斑少女》放在一起看,就可以发现三部作品实际上是细田守对于他所创造的虚拟世界——即如今的元宇宙的一种深入探索和优化。
2000年正值互联网热潮,人们开始逐步学习适应网络的双向通信便利,在《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里,细田守设计出了动画元宇宙世界的雏形:数码宝贝可以像电子宠物一样被养育在网络世界里,但这个世界同样也出现了以吞噬网络数据为生的病毒数码宝贝,它们对网络数据的肆意破坏导致了人类现实生活一切依靠电子运转的机器瘫痪,人类的生活遭到了严重的影响,甚至危及到了地球的安危。细田守把目光聚焦在了互联网自身的安全和漏洞问题上,第一次向人们展示了隔离在电脑屏幕背后的网络世界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与现实世界打通。随着科技和网络的发展,杀毒软件、防火墙和技术维修人员已经足以应付网络病毒,细田守在《夏日大作战》中引入了人工智能的概念,同时也扩大了他所描绘的虚拟世界的更多可能性,让人类也可以进入虚拟世界:OZ是一个通过手机、电脑、电视等多种电子设备媒介皆可登陆的虚拟世界,人们可以自由设定他们在OZ中的形象,可以在OZ中娱乐、购物、甚至购买房产、汽车、旅行、运动,企业在OZ里有自己的办事处,政府机构和自治团体在OZ开有窗口,人们可以尽情地在虚拟世界中解决现实生活里的问题——与现在元宇宙的概念如出一辙。
作画技术的发展让《夏日大作战》表现的元宇宙场景效果远远超越了9年前《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里的虚拟世界。为了表现出虚拟世界战争的宏大和紧迫感,细田守利用不断弹出的多国语言对话框、密密麻麻围观战斗的虚拟人物、眼花缭乱的色彩特效,在狭小的电影银幕上制造了一个宛如囊括四海的无边世界。同样的表达手法在12年后的《龙和雀斑公主》再次升华。这一次,在U的宇宙中,细田守有意选用了曾经在《夏日大作战》中同样出现过的元素,例如铃的第一个粉丝——那只半透明、长着翅膀的小人。它也是《夏日大作战》中是第一个站出来,把自己的账号捐献给女主角的用户:
《夏日大作战》的OZ宇宙里因为出现了个好斗的人工智能,导致大量用户的账号失效,到了《龙和雀斑公主》的U宇宙里,这位好斗的反派角色就成为了龙——一个有着真实情感的人类用户。在其他用户眼中,龙是虚拟世界里喜好暴力的异类,而铃却试图了解他。
有一个精通电脑、面对网络战争依然能冷静、为主角出谋划策的死党:
两代世界中的npc皆为鲸鱼,细田守为它们设计了同样喷烟花的场景:
在围观的虚拟角色设计上,群众角色也得到了深化设计,突出了U宇宙更多元化的审美:
从画面表现力来看,U宇宙的精美程度远远超越了过去两部作品,过去考虑到技术的局限和成本问题,只能通过眼花缭乱的色彩冲击来加强虚拟世界的震撼感,在《龙和雀斑公主》中,U世界的环境设计更贴近于我们的现实生活,增加了沉浸感,而基于生物特征计算出的个性虚拟形象设计则凸显了U宇宙广阔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细田守在《龙和雀斑公主》中创造的U宇宙,实际上是对他过去20多年职业生涯两个重要里程碑的回顾。检验自己累积更多经验之后,再次表达同样的主题,是否能够突破自己过去的成就。《数码宝贝:我们的战争游戏》里打败的敌人电脑病毒、《夏日大作战》里打败了人工智能、而在《龙和雀斑公主》里,铃需要打败的却是她自己——一个自幼不敢面对的真实自我。这场战争不只是对铃,同时也是对U宇宙里活在虚拟面具下的每一个用户。在这20年的时间沉淀中,细田守把自我的苦痛分解在了一部部不同电影角色的身上,这是一场只属于他、始终为自己而战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