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空间”漫游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边看边想到娄烨的《花》,可以对照的地方很多。从中国到巴黎的知识女性,从以色列到巴黎的退伍士兵,是在逃离同一种东西吗?剥离了所谓 “东西方”的差异或性别身份,遭遇的也还是类似困惑吗?法国是美丽和自由的象征符号,也是具体纷杂的抱怨的集合。
好看的人多种多样,而男主人公这样好像一比一古希腊雕塑的身材比例真使人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他一无所有,在巴黎的第一晚,闯空门到没有家具的公寓借宿,被人拿走了背包,在浴缸中险些被冻死,因而又宛若重生。他早早看透了这座城市:
“塞纳河是这座城市给人的考验,她的美丽……是给予初访者的贿赂,以防他们走进粗鄙之处。那里既无女性、也无壮观建筑,是我未曾探索过的城市真貌。” 《同义词》的前半段,男主人公约亚夫站在桥上,固执地低着头,对旁边真正的巴黎人艾米勒如是说。艾米勒住着漂亮的法式公寓,是个想当作家的资产阶级二代,在影片的开头,和女朋友一起偶然救过冻僵的约亚夫一命。他说:“你还挺会说的,我不确定是否存在你说的地方,但腐朽又平凡的地方,其实到处都是,我想写的就是这个。《迟滞的夜》,我写到40页了。有些风景美丽至极,不看会遗憾终身。看一下嘛,不过就是条河。”
这样的巴黎,已经变成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地理学者Edward Soja理论中的“Thirdspace”,在这个后现代空间意识的批判模型中,真实的和想象的、抽象的和具体的、精神的和身体的、日常生活和无终结的历史都融为一体。而真实或想象中的空间,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被文本所创造和塑造。这种广义上的文本是不同倾向性的较量,是语言和世界的紧张互动。
在桥上,艾米勒问约亚夫,“你留在巴黎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要当法国人。”
“理由不够充分。”
“或许我跟你一样开始写作,有何不可,等我平静下来。”
“用什么语言?”
“当然是法语……我不会回以色列了。”
“永远不回了?”
“以色列会在我死以前就会灭亡。我则会被埋葬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
在这之前,他已经把一部分自己埋葬。约亚夫拒绝跟任何人再讲希伯来语,而放弃母语等于杀死自己的一部分。他去书店买了一本便携法语词典,出门时也随身带着背诵上面的词语:“我搬来法国是为了逃离以色列,逃离的那个国家是 ‘卑鄙的’、‘令人厌恶的’、‘无知的’、‘白痴的’、‘卑鄙的’、‘发臭的’、‘粗鲁的’、‘可憎的’、‘讨人厌的’、‘可悲的’、‘让人反感的’、‘可恶的’、‘心胸狭窄的’、‘坏心眼的’”。
“世界上没有这么糟的国家啦,总得选一个。”艾米勒笑笑。
约亚夫说着流利而怪异的法语,日复一日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用奶油番茄意面喂饱自己,用精神和肉体回报在经济上接济自己但生活空虚的艺术家情侣,在以色列大使馆做保安工作时自作主张给雨中排队的同胞放行,大喊“界限消失了,没有界限了”,在裸模工作室拍下屈辱的照片,终于用母语说出“救救我”,所有这些,都是在和巴黎这个“第三空间”的紧张互动。
艺术家情侣也曾奚落约亚夫:“总把法国挂着嘴边,真是可笑,你对法国了解多少?除了我们,你还认识别的法国人吗?”
“席琳迪翁” ,约亚夫当即反应。我不禁莞尔,一时无法分辨这是不是他的黑色幽默。在西班牙生活的我,仿佛被什么吸引,今年开始每周两次去上法语课,加上几段像保罗策兰1952年的短诗“Memory of France”一样色彩的在巴黎的记忆,看这个片子多重微妙带入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移民题材。影片后半段,约亚夫在关系彻底破裂前找艾米勒要回了自己的故事。虽然再后面的几场戏并不能真正使我信服,全片精致的视听语言包裹下的文本结构以及经典的欧洲视角问题还是让我觉得导演拉皮德拿到这一届金熊奖实至名归。多年前,听周耀辉说起“用空间战胜时间”,深以为然。当真正经历了,才发现空间的意义层次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在暧昧的“第三空间”,厌倦的厌恶的,被吸引被诱惑的、失望、挣扎、重复、重启,之后剩下的,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是所有词语的本意。最终能拿回的,只有用这些词语写成的他的故事和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