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筒× 导演 韩泽谦：被困南美洲数月，他拍出单场景疫情电影，还原异国隔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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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涌的新冠疫情仍在深刻影响着全世界所有人的工作生活，也有越来越多的电影创作者用镜头开始反思研究疫情与人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影片《日常，观察》以长达175分钟的篇幅详尽展示了中国某大型公司海外员工在南美洲被隔离的日常生活。导筒本期带来导演韩泽谦专访，走进他的神秘疫情影片，以及他关于影像和疫情，人际关系与全球化等问题的思考。
剧情简介 老张、Tomás和少天是中国一家大型公司的海外员工。他们驻扎在秘鲁，合租一套四居室公寓。COVID-19 在南美洲爆发，根据当地防疫政策与总公司海外管理条例，他们被限制在公寓内不得外出。公司通过宿舍内的安全监控持续监管员工日常生活行为。 与此同时，就在秘鲁宣布封国之前，，Tomás的表弟小韩以游客的身份来到首都利马，暂借住在宿舍中。由于秘鲁封国事发突然，小韩也被困在公寓里无法离开。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秘鲁的疫情迅速恶化，成为全球疫情最严重地区之一，禁闭时间从最开始的两周逐渐延长至数月之久，解封遥遥无期。小韩在这无休止的禁闭生活中目睹了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最终走向悲惨但不可避免的结局… 导演创作自述： 我于 2020 年 1 月上旬抵达秘鲁，在利马佩鲁韦纳语言学院开始为期 2 个月的高级西班牙语课程，之后打算去南美其他国家旅行。那时南美大陆还没有发现新冠感染病例。 然而，由于疫情在秘鲁意外爆发， 2020年3 月 15 日晚上，秘鲁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封锁状态。我和成千上万的外国人一样，被困在利马5个多月。在这期间，我结识了许多中国公司驻外员工，了解到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如何度过自己的生活。我亲眼目睹了人类社会如何如此轻易的受到政治政策和病毒传播的冲击，以及人们的身心如何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 COVID-19 对当今全人类来说是一个新生且敏感的问题。无论您身在何处，人份如何，都在经历着相同的危机。我想与他人分享我生活中的这一特殊经历，希望能与更多人建立联系，并尝试传递一种希望，让受困于此的人们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专访正文 导筒：最初是怎样喜欢上电影并决定成为导演的？
几乎没有人不喜欢看电影，但喜爱并不意味着就要把电影当成自己的职业，尤其是成为一名导演。对我来说，这个决定不是一瞬间的感知，而是一个不断学习、验证的过程，验证自己是否有具备成为导演的能力，是否具有艺术表达的天赋。因为电影艺术不存在客观的标准，所以验证的过程是漫长的。
导筒：你曾在法国学习电影制作，当时的学习经历带给你哪些收获？
法国电影教学很注重实践能力，即使一个学生导演能把故事讲的天花乱坠，影片PPT做得华丽无比，也不代表能够获得任何认可，只有在实际拍摄中得到的经验才是重要的。同时法国电影注重在美学与哲学方面的探讨，师生之间，学生之间有着平等的探讨权利，这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电影教条主义的出现，对日后的创作思维有着深刻的影响。
导筒：《日常，观察》是你的第一部长片，简单聊聊本片的创作背景？
实际上在此之前我有另一部长片还在后期制作中，那部影片需要特殊的电影结构——三段插入式纪录片段，拍摄大规模人群聚集的场面。但因疫情的出现打断了原本的拍摄计划。利用这段时间空档，我去到南美进修西班牙语课程，却意外遭遇封国管控，滞留秘鲁半年之久，期间的经历与见闻使我萌生了拍摄《日常，观察》这部影片的念头。
导筒：本片聚焦四个主人公被秘鲁疫情限制在房间内的生活，这四位人物之间的关系和人物性格设计是怎样安排的？
片中的四位人物均有原型，原型人物之间具有天然的人物关系，不需要额外的编造成分。四位人物也分别代表了不同性格的群体。随着影片的进展，我们很清楚的看到个性不同的人会做出怎样不同的选择，这导致了他们收获各自不同的日后结局。
导筒：本片是以纪录片形式拍摄的剧情片，对于这种虚构和非虚构的混合关系，你在电影美学层面是怎样考虑的？
这部影片的拍摄重点在人物与生活本身，而非讲述一个具体事件。为了使观众能够切身感受到电影中的真实情境，使人置身其中拥有这份体验，我们需要打破现实与电影世界之间的次元壁——不预设剧情，而是借用纪录片的优势使观众随着真实世界在生活中流动，使用纪录方式捕捉生活本质与人物内心。
导筒：片中大量使用监控画面，也试图尽量采用固定机位减少摄影机的介入，这样的模式在拍摄上有什么考量，监控镜头是如何设置的？
我不想在拍摄现场出现任何干扰演员的拍摄器材出现，所有设备都做了隐藏式处理，让演员去自主决定自己的行为与表达。监控镜头的应用不带有任何主观功能，让观众置于局外人与观察者的角度看待发生的事件，不制造对观众有引领性的镜头语言。这是我觉得唯一能展现这部电影意义所在的拍摄方式。相反，一旦在一个封闭空间内用纪录手法进行常规机位拍摄，就会出现不符合逻辑的问题——使用摄影机的人是谁？他是怎样进入禁闭区域的？监控镜头的设置是唯一能令观众信服的沉浸视角。
导筒：本片片长达到了接近三个小时，人物的台词对白可以说非常密集，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长度，以及这些对白是大部分按照剧本还是自由发挥更多？
这部电影剧本中没有一句规定对白，每个演员都拥有一份单独的演员攻略。每一场戏都是从头至尾的完整拍摄，没有任何补拍或者如正反打这样的切割拍摄。包括演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预知他人的对白及行为。影片拥有巨大的素材量，而三小时版本是最接近电影节奏的表述方式。也许之后会推出包含全部原始素材的短剧集形式。
导筒：你自己也在片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你自己在秘鲁被隔离的经历是否有很多投射在其中？
我饰演的小韩更多的作用是提供了一个局外人视角，在监控镜头外提供一个人性化摄影角度，可以让观众与演员的距离拉近，建立共情。而我的大部分真实隔离经历都投射在了其他三个演员身上。
导筒：你要求所有演员被要求在拍摄期间，居住在场地内两周不得外出。影片中这个取景的公寓是怎样选择的，实际是在什么地方？在一起居住的过程类似社会实验，但你们是否会产生某种矛盾和特殊情绪？
我们选择了一个具有立体结构的公寓场景作为拍摄地。这样的结构方便我们把室内监控镜头的角度设置对准在公共区域，并且恰好可以合理的拍摄到如卧室、卫生间这样私密空间的一部分。
当我们四个人生活在一个封闭空间内几天以后，因彼此距离拉近产生的矛盾情绪在不断加大。随着相互逐渐熟悉，我们对彼此的印象与态度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几乎忘记了电影拍摄这回事，难以抑制生活所带来的各种情绪。而当拍摄结束后，离开这个公寓，这段五味杂陈的记忆也让我们十分怀念。
导筒：在秘鲁被困期间，你结识了许多中国公司驻外员工，了解到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如何度过自己的生活，其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大多都在影片内容之中，无论是驻外员工或者困在当地的游客面临着这种各样的生活困难。有的人被困在断网断电的岛上与雨林中的原住民过着原始生活。有人被房东拒绝续租流落街头，而后被其他华人收留。有人因公出差，由于禁闭时间太久反而丢了工作。疫情打乱了我们每个人原本的生活计划。
导筒：本片的内容可以说和片名直接关联，这种记录日常的方式是你的第一选择吗?如果不是最初的选择，你原打算怎样处理这部影片？
事实上，在剧本完成后，影片拍摄方式的第一选择是常规的电影拍摄手法。而在筹备与选角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传统方式并不能满足我的创作初衷，反而会成为一种强烈的阻碍。 如果使用大型的摄影机，复杂的灯光与收音设备，再加上全部专业演员出现，只会使得影片与它应表达的意义背道而驰。比如职业演员间的表演技巧会使得演绎的成分大大增加，工业化的拍摄方式会切碎场景，让镜头一个一个单独拍摄。即使是一盏补光灯也会使场景看起来并不自然。我的大脑开始对这一切产生强烈的排斥。
为了保留创作初衷，我决定放弃一切常规拍摄手法，冒险尝试一种实验性的创作——让所有拍摄设备隐藏，在演员中安插毫无表演经验却有真实职业经历的非职业演员，还原真实场景，不设计任何对白，只提供真实情节，拍摄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在做一场人类社会实验，一切都变得不可预知。进入现场的人员被要求在拍摄期间严格执行禁闭禁足政策，不准踏出房屋大门。在最终成片之前，没有人可以预测这场实验的结果，也不会确定这是否能成为一部电影。作为创作者，我们只能以观察者的身份任凭事态发展，由此得到一份实验报告，只不过报告的形式是以电影形式所呈现。
导筒：从文化或者电影的角度，到全面的日常生活，你觉得这次疫情对于你本人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你的价值观有发生什么改变吗?
在疫情期间，当一切停滞，未来不会到来的时候，我拥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对生活做出反思。无目的忙碌只能用来掩盖问题，只有面对过去遗留的问题才能解决当下的困惑，才能明确生活的目的与方向，从而缓解疫情期间产生的无力感。
在疫情期间，在世界各处，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防疫政策与新的规章制度。然而这些举措并不会解决任何个体问题。带我走出困境的是来自我妻子的关怀。而带领我们滞留游客回到家中的也正是人与人之间的关怀，而非任何体制的保障。与影片中的情节相同，在国外滞留游客相互分享人道主义航班信息的同事，一种人道主义的关怀建立在有相同遭遇的人们之间。这样真实的经历使我感受到个体与个体之间关怀的力量，在危难时刻，体制变得脆弱，人类相互关怀的力量变得无比坚强。让我决定制作一部以人道主义为视角的作品去重新看待我们的世界。
导筒：你觉得经历过疫情后，全球的艺术/电影世界会有怎样的变化？
以我目前接触到的电影作品或艺术作品，我的感受大侄分为两类。 一类艺术家及其作品完全遵循疫情前的轨迹，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流行病只是历史的一页，终会翻页，无需担心。
与其相反的另一类作品与艺术家，开始反思“自我”的存在。艺术家的自我，在疫情时期前，达到了癫狂的状态，随着自媒体与全球化的发展，艺术家的作品似乎成了将自己塑造成偶像的必要条件，好像只有先认同艺术家的观念，才能有资格获取其作品的意义。
而在疫情之后，一些艺术家开始出现转变，将自我放置于作品表达意义之后，对同类与族群展示出更多的关怀。对客观事实与自然规律展现出更多的尊重。这成为我在疫情之后进行创作时首要注意的事情——尊重客观，尊重其他个体。
导筒：可以看出剪辑对于这部电影是相当耗时辛苦的工作，想了解你是怎样处理剪辑工作的?
当我决定彻底放弃传统拍摄方式的时候，首先出现的问题便是如何进行拍摄后的剪辑。 影片的每一个场景都是不中断的完整拍摄，没有一个补拍镜头与分镜设计。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同样放弃常规的剪辑方式。 我们必须掌握如何在如此多跳减镜头中保持影片的流畅性，如何将观众带入一个长时间的反应镜头中而不会减弱观看注意力。 在剪辑工作的最开始，不断的一遍一遍重复观看素材是最艰苦的工作，我们需要找出在最佳拍摄角度的关键帧来锁定观众的注意力。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抓住这部影片的剪辑要素——忽略传统技巧，保持情绪与情感的强烈性与连续性。将观众带入到影片的场景中，仿佛在拍摄现场为观众 设置了一个最佳观看位置，一切跳减好像成了眼球转动时自然发生的时间差，而将强烈的气氛一直环绕在观众的身边。 另外，监控镜头与手持摄影机的两种视觉的切换可以很好的把控观众与故事人物的距离感。
导筒：关于如何指导演员表演，你有什么需要强调或分享的经验吗？
在决定使用非传统方式拍摄影片后，表演问题很快浮现了出来。职业演员之间对戏、接戏的节奏很难抹去，会是情节走向演绎风格。为了打破演员间的演绎规律，我找到了一位没有表演经验的软件开发师——张晓明，来饰演片中的IT工程师，他将生活原貌带入进了电影，也给整个剧情带来不同的节奏。
少天的扮演者——蔡少天，有着很好的戏剧功底，非常饱满的表演激情，片中出现过很多次突发状况，他都会自然应对而不露一丝表演痕迹。
老张的扮演者——韩斯斯斯，能将自身的经历与内心的感受带入到人物表演中，以至于让“老张”这个剧本中原本类型化的人物丰富了起来。对我个人来说，感到最惊喜的是韩斯斯斯赋予了“老张”这个角色非常好的层次感，演员具有深度的表演给影片带来了更多的可挖掘空间。
导筒：对于把这部影片实现/拍摄制作成功的过程，你有什么想要强调或者分享的吗?还有什么奇闻逸事/有趣的，或其他没有被拍出来/剪进成片的吗 ？
我必须要说这部影片的顺利完成要感谢全组人员没有高血压这类的疾病。由于需要还原真实场景，所有情节的发展都不受限制，拍摄现场常常爆发出过于强烈的情绪，演员们在一场戏拍摄结束后经常无法平复心情，导致血压在很长时间内无法回到正常状态。很多场次也会出现令人爆笑的场面，工作人员总是因为要忍住笑声而憋得满脸通红，以至于后期工作中也需要擦除许多额外的笑声。这样高低起伏的情绪也令我在每晚都很难迅速入睡。
随着拍摄的深入，演员已经彻底放下惯有的职业习惯，更多的关于个人的隐私与隐秘的经历被挖出，这几乎是最令我困扰的问题。因出于对演员个体的保护，剪辑时必须将这些动人且令人震惊的素材进行删减。也许我之后会考虑将素材剪成一部剧集，以利用更多丰富的情节保证演员个体的隐秘不受误解。
导筒：接下来你还有怎样的电影和其他创作计划?
首先我会尽力完成前一部长片的制作工作，预计这部影片也将投放到国际影展。 而在拍摄《日常，观察》这部电影之前，我曾陷入许多年轻的缺乏经验的导演都会有的误区，总是希望通过设备条件与拍摄条件方面的提升，从而提升作品质量。 然而通过这部影片的制作，我认为根据作品本身的特性指定拍摄方式更加重要。使用传统的拍摄方式很难突破传统电影模式的限制。《日常，观察》很好的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拍摄模式，无论是视角呈现或者是演员指导，这种全新的方式将在我接下来的两部电影计划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其中一部影片是心理悬疑片，讲述一对夫妻在异国封闭的公寓内发生的故事，着重探讨两性心理差异、婚姻生活与爱的精神本质。
导筒：最后请为观众们推荐一些近期看过比较喜欢的电影作品。 最近重看了英国导演迈克尔·鲍威尔 Michael Powell 的全部作品，我想对电影感兴趣，尤其是从事影视行业的朋友可以从《偷窥狂》（Peeping Tom）与《平步青云》(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开始观看。我认为他具备他所处时代还未诞生的导演意识，甚至有些导演意识、电影认知与叙述视角直至当今时代仍未出现过。我总觉得Michael Powell是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最懂得拍电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