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

对古诗，我们有多少了解？平日，自己很难接触到古诗词，只有在学生时代的课本里，偶尔看的影视剧作品里，些许接触一些。固然我知道古诗词有表现内心情感的作用，可就自己接触到的而言，其表现形式或多或少有一些故作姿态。许鞍华的《男人四十》把古诗词拉回到了地面，作为一名导演，她向后望去，揣摩了同为创作者的那些古人们，他们的得意与失落，为何去创作，又为何以如此方式去述说。

Part I

其实在观影前，我并没有特别了解过这部电影，只不过观影前的不久看了文在中的《好好拍电影》，接着北影节又放了这部片，于是我就去看了。这些，我想，都是许鞍华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后的种种影响吧。电影的海报是一个男人的手，诶着白花花的大腿，每每我和他人说起这部电影，说到这部电影的名字是《男人四十》时，大家的反应与我看到电影海报的感受是一致的：油腻。

近年来，提到中年男人，我自己下意识中的产生的人物形象便是秃头的肥胖男人，说话时还会带着前人教导后人，居高临下那般一股所谓的“油腻劲”。但有贬就会有暗褒，譬如带火这个词的冯唐，我想或多或少当他在写《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时，心中还是带着对自己身材的得意，自己事业如何成功却依然谦逊的自夸。所幸本片主角——由张学友饰演的林耀国，没有前者那边油腻且膨胀的内心与身材，也没有后者如冯唐般极度成功的事业，以及与世俗划清界限的自傲和做作。

林耀国只不过是一个年龄不上不下，事业不上不下，辈分当然也是不上不下的普通中年男人。虽是几近二十年前的电影，许鞍华细腻的人物刻画呈现出了一个真实亲切的中年男人。林耀国发自内心地热爱古诗和古文，影片的开头，度假的他正读着《万历十五年》，几个镜头过后，场景切换到了课堂上，原来他正是一名语文老师。虽然课堂上的学生们乱成一团，但他依然有滋有味地念着《孟子·梁惠王上》;学生们觉得鲁迅无聊，他会打趣地说鲁迅是出国留洋带货第一人。虽然事业没有起色，但也能生活，房贷也快还完，孩子也找到了好工作。周末无聊时他会看一些光盘，和老婆一起在家里念古诗。不过看似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却也逃不掉烦恼。

首先是事业上，当年读书比林耀国差的同学，如今却混得比他好。同学住进了豪华的公寓，可以俯瞰香港直至海岸。去同学家做客的他，在阳台上俯瞰着城市，眼角露出了一丝惆怅，或许是羡慕，或许只是感概命运，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住进这种规模的公寓了。当然也有混得不如他的同学，喝醉之际，林耀国吐槽到这个同学处处不如他，现在只能沦落到给酒吧看店，还好当年自己交了这样一个朋友，才能找到一丝优越感。我相信这只是他醉酒后的玩笑话，但也道出了事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过是社会中的一个普通中产。

比事业更大的是林耀国的兴趣爱好，学习和工作，都由他的兴趣所延展。作为一个热爱古文的语文老师，他的任务是把中国的古文传递给下一代人，可是下一代人更熟悉的竟是外语，翘课从不听讲的学生，在课堂外却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喜爱古文的学生，竟天真地问他“故人”的意思是否是“old friend”。职业让他有了连接上下两代人的责任，可尴尬的是他处在一个文化断层中，命题作文是重阳节登高，学生们却都不过重阳节，古文里常出现的长江，其地貌也即将因为三峡大坝而改变。回头望，过去的文化传统又要在他这一辈遗失部分，向前看，他也无法融入下一代人的新世界中。

甚至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地带，他也是一个中间人。随着剧情的层层推进我们发现，林耀国的长子其实是其妻和他人所生，其长子的生父正是林耀国当年崇拜的一位古文老师。说“接盘”未免有些恶趣味，但在和妻子的感情中，林耀国确实是一位后来者。当古文老师成为了一个孤寡老人，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之时，梅艳芳饰演的妻子请求林耀国准许她去照顾古文老师，林耀国难免醋意大发。我想中年人的境遇大抵如是，还没有彻底地失去，但也没有完全地拥有，遗憾与期望并存，虽有人生智慧之增长，却仍不愿变得坦然豁达。故事临近结尾，林耀国开始了接受与和解，他向长子回忆起长子出生的场景，刚成为父亲的他是如此欣喜；和妻子相拥而泣，实现了二人去看一看长江的约定；携妻、子，三人去送别古文老师，那时，他们朗读起了《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Part II

为什么古人需要写诗呢？为什么会有人拍电影呢？故事的一条线，是传统在现代语境下的失声，是林耀国身处其中，看着双方渐行渐远的无奈；而故事的另一条线，则是喜欢林耀国的女学生，胡彩蓝对林耀国的记录，以及这个记录行为自身的含义。

胡彩蓝的身份，从剧情上来说，是一个喜欢林耀国，和他关系错综复杂的女学生，她出场的第一个场景，是她在课上看着帅气迷人的张学友所饰演的林耀国讲课，无心听讲，只能画着林耀国的侧脸，想象着他叼着一束花对自己表白，画了一页又一页。而她出场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在毕业晚会上特意去见林耀国，她把自己画的林耀国画集送给了林耀国，经历种种事情，林耀国自然知道胡彩蓝的心意，送出的画集，既是告白的情书，也是一场送别。胡彩蓝体面地给自己的青春情愫画上了终止符，并恰如其分地封存起来，传递到了其应到达之处。就像古人所写下的一首首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诗和画，这些创作由具体的叙事所构建，但其支撑起的是内心情感的归宿。我们可以用理智去解释身边事件的因果，却不见得能探尽内心的波涛汹涌，情感和潜意识仿佛就是记忆深处一条蜿蜒且深不见底的河，即使这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其所藏之物却不为人的理性所得，这才是诗意所在，是叙事和理智外的弦外之音。回到胡彩蓝的身份，一句台词点明了她在剧情外的身份，当胡和林在深圳过夜，二人在次日早晨坐着回香港的火车，在她面前的是心上人英俊的脸庞，她回忆起第一次喜欢上林耀国的场景：

“上默写课时，你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就像刚刚那样，我撕下一页纸来画你，将来我做导演，一定要拍这个镜头。

“笑我？

“我想做的事，一定实现。

自己猜测，许鞍华的化身便是胡彩蓝了。而这部电影就像古时诗人写的诗，电影中胡彩蓝画的画一样，是许鞍华对自己情感的封装，是言不尽道不明的诗情画意。

Part III

前几周，和同学讨论了一个问题，讨论结束后，自己突然感慨一句：“如听仙乐耳暂明”。那一刻突然觉得很神奇，中国人还有诗，还有一种依托言语却难以被言语道明的神秘。我回想起毕业时，我送给了室友一本《百年孤独》，不知道写什么祝福词，想了想，在书的空白页写下了“移船相近邀相见 添酒回灯重开宴”。我想表达什么呢？不好说，只是一种对未来重逢的期待吧。

之前看过的《热带雨》说的也是语文老师和师生恋，也许女生更早熟吧，我想，《热带雨》中的郭伟伦和本片的胡彩蓝相比，更符合现实的稚嫩，不够大胆张扬却更加过分，苦了《热带雨》中的林淑玲老师。

除开剧情和立意外，电影的剪辑与镜头也充满亮点，在学生做题时，林耀国在教室后看着女生们的马尾，忽然画面就开始闪回他自己和妻子在学生时代的画面。梅艳芳饰演的妻子回忆自己去医院堕胎时的手持式镜头。电影的对白也生活化，用粤语读古诗不必多说，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古文老师回来时，妻子第一次尝试与林耀国对话是在超市里买米，无意之间妻子说了一句“盛老师回来了”，但林耀国忙着扛米，或许是没听清，又是刻意回避了，就这样一闪而过。这样的生活细节很好地提高了电影的观感。

诗意何尝不是无处不在，因为告别和迎接，欢喜与悲痛，怀念与悔恨，深深扎根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有的人把这些故事深埋心底，有的人选择写诗，有的人作画，也有的人，把事里事外的种种，定格在一帧帧的电影中。本片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