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光早晚穿过人脸

有一天，可能我在吃饭，也可能就坐着，嘴里没有东西咀嚼，或眼光正往下盯，那时一切静止，呆若木鸡，眼球滾在中央。那个时候家里另外一个人没有发现我这样。有时即便恰巧他看见了，也可能装作视而不见，眼就不再向我这边。但那个时候他可能在隔壁屋，根本没见到。

然后我站在大约十年以上没回去过的一条街上。雾气腾腾的，渐渐洇了点红色。

慢慢看出这是条老街，我常走过几年。在红的后边，是赤澄黄绿青蓝紫色。但都神思缥缈的，是在青线上摞断梗紫呢，还是紫色就是截断了青绿啊……我一眨眼，就昏为一潭。我再想想，嗯，是得有小二十年不走了，就算这里，是我曾经由一个老家到另一个老的家的第三条道，这之前也从没想过。有一年偶尔想换条道，走腻了，上来四五条梧桐叶遮盖密实的阴路，就能闻到很深的老树味。我骑着车硬生生开辟了第三个方向，先闻见中药味，积了有年头了，然后稍一歪头，就看见树都横着了，五十年树龄的圓木都被砍倒，我可惜了一回，接着发现这是拆迁的前奏，一张纸貼在面湿墙，长年潮阴，白纸边泛黄，透得底下绿藓。后来继续腿没停，光眼跟着纸过了一会儿回到前边，那十家店就骑过了。

往后几年我都没想起这十家店，期间经历惨痛，一些悲伤严严实实盖得好，再不给这十家店留一点縫隙。可十五年后，一些惨慢慢驱散，痛的事不论是外界还是我这边都有，却在某天过午，带我清晰地见到了这十家店。

这是十家只卖毛线的店。

有些年，一想到毛线，就会有位妇女攬在怀里个絨球，有时艳黄，有时粉金，更多的则是紫啊、翠绿啊、白啊、古铜啊……也有黑，拆开来打进去，窗户外边太阳落到香椿叶后，月亮升高，她都不知道。但在我刚知道世上竟还有条街专门售卖毛线时，这种风俗早烟消云散，我没见到一位年轻女性再在个手中摸弄这个。打发开个时间，换回些温暖，已经没有人在乎这种情感。

可我那天又见了，我有点惊奇，眼睛不自主落了落，难道这就是怀旧？静的毛线堆，在眼前浮云飘动，青中掺黄，紫色又淌了白，一陀覆盖上陀，没有一只手搅动。我意识到我是在想它，完完整整想这条街。不悄地，像帧书法貼，我陆续看见十个红门，油漆上裂纹，没再勾画，让他裂；门脚跟下六个高台，一步近一尺，深灰。

上去厚台子，积多年灰的，干干净净的灰台子，可以到门里。

红门春天关，秋天关，冬天关，夏天关。

门上有俩个从上到下两米长的玻璃，剔明蹭亮，里边都是节柜，白银条子边，三四层，赤艳玉紫。柜后站人，人头顶上摞架，绿玉红蜡，月黑阳白，都是毛线

有时黑，有时白，有时透明。明亮了，有个人站着；昏暗的时候黄昏，一缕光早晚穿过人脸，时间滞留。

那里有种味，绵静幽长，细蛇样的小河水，先是裹在一球一球的线中，你不必当真进去，先就门外边就闻到，压过许多以前过过的日子以后，好的、坏的、得到了也失了半儿的一股脑滃散。因此它总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想着啊，可能有，我是说真的，可能有那样一天，我能回去。但是我不会再和个傻子一样脚踏车子跟十二轮的大貨、呼呼前进的水泥罐、二十米的危险油箱体、无数的挨我身子刮去的四轮小车赛跑。那将可能还是得先乘跨区301——五院倒101——转1路倒着回。

那个街上应该有树，高槐。

那个街向前，十字路口右头有小店，一秋我和妈见条八哥狗，守门望桐叶，也应该没有，那里应是热闹闹的白茫茫的街。

那个街上所有十家铺子应该散到天际，或是出省，或根本就到下两个街区，再不，就下四个街上。

赤澄黄绿青蓝紫，紫薇星、蓝调爵士、青柠酒、天线宝宝、彩虹、晚霞，都回到天上，最好的家。

——题记

那是最好的家。我一天里某个瞬间，过完一生中最好的春天，和一个亲人，走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