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三教九流,涂们用暴力书写华语黑色幽默新篇章
作者/采访:电车
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节,让我们看到了一股华语电影新生力量的崛起,《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孔大山、《永安镇故事集》的魏书钧、《再见,乐园》的王尔卓……一众才华横溢的青年导演成为了平遥的主角。有一位61岁青年导演也在其中——涂们。年过花甲的涂们在演员生涯已达成了影帝的不俗成就,但他的导演生涯才刚刚开始,这届平遥,他带来了作为导演的第三部作品《天道不赦》。
电影发生在清朝末年,江东驿站一行人接到一项紧急任务,护送一位殉国将军的骨灰和一百两银子抚恤金给死者家属。然而,还没出发多久,便听到一个惊天的消息,“朝廷没了”。国家瞬间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混乱中,那一百两银子也成了所有饿狼的眼中肉,一时间,土匪、骗子、背叛者蜂拥而至……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中式西部片,也有人说像昆汀、北野武,而涂们想拍的,是一部实打实的中国电影,扎根于广袤的西北、东北地区,暴力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人性的恶与善才是影片的内核,涂们要用一部《天道不赦》,去弥补中国电影所缺失的类型。这次我们采访到本片的导演涂们、演员白红标、演员彭静、出品人王凯,听听他们创作的心路历程以及那些关于本片的误解。
深焦 为什么想拍这样一个故事?
涂们 电影的第一剧本,具备了两个事件,我对两个事件都感兴趣,所以我们后来把它改编成现在的模样。第一个事件是一百两银子,第二个事件几乎同时“朝廷没了”,多有戏剧性啊,清末时兵荒马乱、三教九流,出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为过。我们电影里有跑皮子的,进山当土匪的,看驿站的,全都是当年有过的。
深焦 选择清末这个背景,更多的是看重当时社会的混乱程度,可以制造出更多的戏剧冲突吗?
涂们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个时代背景,我们要尊重历史,不能把这两个事情挪到其他朝代,都不合适。以真实事件为依托来创作,这样的话它会有生命力。
白红标 这个故事真实在哪?像电影里的圣旨诏书现在还在博物馆里,这也是为什么导演一直在强调我不能挪动它,这是有依据的。
涂们 对,我们的第一编剧和一个老同志去做某个乡的博物馆,做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历史事件。
胡凯 我当时觉得它好的点在哪呢?一个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钱是个诱惑;第二个是在没有法律约束的无政府状态下,人性的暴露可能会更真实,冲突会更刺激。包括电影里的驼子,一开始很坚守,但是忽然工作没有了,他就变了,这可能也是驼子一个心理变化,就是因为这个背景产生的。如果政府还在,他可能是和银狐一样会坚守的,但是突然变成无政府状态,他心里就发生扭曲了。当时导演跟我讲这个故事,我也在想后面的事,突然有一个这样的变化,戏剧冲突会更加刺激。
深焦片中的“松林大店”有《龙门客栈》的味道,都是单一场景下多人物的戏剧冲突,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场景进行拍摄?
涂们 剧本阶段的时候,有人看过觉得像北野武,有人觉得像昆汀,有人觉得像《龙门客栈》,甚至有人觉得像科恩兄弟。在中国北方,路途漫长、人烟稀少,两个驿站之间最短都有几十里地。驿站的规模也不一样,大的有几十号人,小的就3到8个人。交通工具是马匹,马不是机器,加油就能跑,它得休息需要喂养,所以隔几里地都会有那样一个客栈。
深焦 片中有两个女性形象,虽然不多,但让人印象深刻,与他们最初搭档的男性角色用片中的话说都很“怂”,她们反而很强硬。对于片中的女性角色是怎么考虑的?
涂们 这个“怂”指的是谁?
深焦 比如彭静老师饰演的戏子,最初与她搭档的男人,偷了别人家的衣服,打算与她一起到松林大店佯装英雄家属骗取赏银。最终被土匪头子六爷识破后,六爷要求男人用匕首将戏子捅死才肯放他一马,他毫不犹豫地捅了过去。反倒是戏子,转瞬的失望过后,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反而很坚决地把刀向伤口深处用力,最终自杀。这样的对比把两个人物的性格凸显出来。
涂们 在那个年代,像(彭静)这样有姿色的人,是一定会被人追的,而她也想找一个安身立命能够依靠的男人,所以“人家逼你,你还真捅我,你真不是个男人”,她失望了。她对这个男人失望,对所有男人也都失望了,那个年代她又能干什么呢?换一个公司打工?不可能的。还是人物的设置。一个小偷小摸的人并没有什么侠气,那肯定是怂的,我要不怂我不去抢你了吗?我还偷你干嘛?像土匪就不一样,他有恶的一面,也有侠气的一面。“我不杀女人”,他不过是在标榜自己。我不能杀女人,但是你可以,你杀她,这就有戏剧性。
深焦 吕星辰饰演的那个从宁古塔逃出来的女性角色,也有类似的气质。
涂们 是。像“流放宁古塔”这样的事件历史上都有记载,她是政治犯的后代,他爹妈惹怒了朝廷,然后被流放。
深焦 白红标老师在片中的人物状态非常疯,涂们导演和演员在沟通的时候,是怎么让他能达到这个状态的?
涂们 我发现他是个不大正常的演员,就尽量让他去本色出演。(笑)那时候也看不了心理医生,不像现在。他的精神病有个临界点,“半疯”是这个临界点,情绪激动可能往疯里变一变,平静的时候还往正常人走一走。这样去塑造人物安全。
深焦 白红标老师当时有做了哪些准备吗?
涂们 他很得心应手的。
白红标 确实是第一天导演的发现。我有个骑马追击的镜头,那天很安静,我们在林子里骑马,速度很快,快过镜头的时候,我突然出了“嘎”的一声。导演过来说“你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下意识的,他说这个东西你要留着,用得着,这都是机缘巧合。
就像刚才导演说的,在疯的时候你要给我疯到顶点,收的时候往正常人走一点。确实挺过瘾,导演给设定好了。我觉得演员该疯狂就得疯,该出来的时候也得出。虽然每次脸都是充着血,因为到不了那个点就出不来那个状态,导演最后说“就这个状态,很好”,我觉得把人物基调定下来,剩下的就好办,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深焦 说到表演,彭静老师片中一段相同的台词出现了三遍,但每遍表演状态都不一样,当时是怎么调整的?
彭静 当时在现场的时候也问过导演,这需要在前期的时候了解这个人物背后的故事,因为这个人物之前是一个戏子。说那三段台词时,把握好什么时候是背台词、什么时候开始演很重要。她的状态开始是很随心地念背默,然后开始真正演戏的时候就掉范儿。你看她的手势,第一次真正开始演,到第二次遇到土匪又说重复的台词,她必须下意识地把手端起来,她才能达到演戏的状态,这些都是在现场的时候跟涂们老师有商量过的,他告诉过我“要记住你是一个戏子,你要记住你的状态”。所以虽然是一样的三段台词,但是找了三个不一样的感觉。
涂们 她一段台词说了三次,第一次是她一个人在默词,第二次是对着我们的角色说谎话,接着是给六爷(土匪头子)同样说这些谎话。她的难度是两次谎话不一样,而且说谎和说真话又不大一样,这是角色的难度。我们通常说编好的谎言不打顿的,如果某一个人对你表示什么,一点都不打顿,连续说20多分钟,一定是在撒谎。如果是真诚地跟你说20多分钟,他有一个思考的过程,停顿的过程,组织语言的过程,能让人感觉到。她演的时候还眉飞色舞,该哭的点她还真有,所以这一点是比较精彩的。
彭静 这是当时给她找的身份,她的前身如果不是一个戏子,可能眉飞色舞的劲儿会稍微再压一点,但因为他前身是戏子,所以要把她的调给调一调,找到她之前演戏时的状态。
深焦 涂们老师之前也有很丰富的表演经历,演员身份到导演身份的转换有哪些优势?是否也会带来一些弊端?
涂们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个老问题了。我是一个从胶片时代过来的演员,那个时候每一个摄制组都珍惜胶片,胶片很贵。所以因为演员再来一条,纯粹是因为你演员的问题,你在浪费胶片,我们都有这种压力。不像现在数字时代,重复拍多少条都可以。那个时候就得注意,走戏可能多一些,很长时间磨合后演员才进入,如果是长镜头更加麻烦。
演员和导演我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冲突,他只觉得有所不同,但投入的情感我觉得都是一样的。拍电影除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外,更重要的是情感的劳动。如果没有情感的劳动,光凭脑力、体力,你不用干电影,干别的去。只有打动自己才能打动你,我们一切都是为影片呈现去做所有的工作。
深焦 与胶片时代相比,现在在片场放错的机会多了,制作方面会有不同吗?
涂们 我还是老习惯,我拍的不多,他们都知道,也就两三条最多了。关键是什么?你作为导演,不要反复去拍没有任何要求的镜头。第1条和第8条没什么区别,我觉得你在浪费时间。有些摄制组成本高,就高在条数太多,时间成本就进去了,该收工不收工,没完没了的拍。
深焦 这部拍了多长时间?
涂们 26天。
深焦 自己是演员也是导演,拍完后透过监视器看自己的表演时,这样的视角的转换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涂们 主要和一个人的个性有关,我不大看回放,我做演员也不看回放。因为我个人觉得,你在现场的拍摄是一种感觉,看样片是一种感觉,剪接起来又是一种感觉,最后到影院它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我们以什么为准?只有到影院为准,前面看样片或看回放,感觉都不一定是准的。比如说一个特别极端情绪3秒到5秒的表演,你拿过来说好还是不好,前面后面都没有连接。所以没必要,影片的呈现只能在你脑子里。
深焦 会和演员传递一些演戏经验吗?
涂们 我们会聊人物,特别是开拍之前,耐心地给他们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希望你怎样去展现它。
深焦 开拍之后就会比较少地指导表演吗?
涂们 应该说我的戏里没有演得差的演,达到真实可信就足以了。更重要的是导演要营造一个创作气氛,实际上这是最难的。把大家的情绪都破坏之后能出现好东西,鬼才信。只有我们共同感觉到气氛里的节奏、情感才行,你都不用喊安静。
深焦 涂们老师的年龄在这次参展的导演中算是较年长的一位,是什么让你一直能保持创作热情?
涂们 热爱吧,热爱电影。闲着也是闲着,讲点故事玩多好,把故事在银幕上和大家分享一下多好。但是前提是一定要做好看的故事。
深焦 为什么选择做导演?
涂们 有种感觉,好像能吧。“演而优则导”如果是一个规律的话,在我这不算是,还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像我们在台湾垦丁的时候,有部片子(《叫我郑先生》)我主演,停机时他(胡凯)过去了,他投资的,然后他就坐我旁边。“涂老师下一步怎么样?有安排吗?要干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干,有一个故事想把它拍出来。我就给他讲了三分钟,他说有钱了吗?我说还没有。他说“那我投啊”,我说“拿钱这么容易吗?”,然后就开始了。
胡凯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昆汀等等,我们喜欢聊的都一样。我觉得导演还是有创作欲望,如果有下一部合作的话,也想延续这样的风格。因为我觉得至少目前中国电影里像这样的风格,目前近20年我没有见过。下一部的话,可能会发挥更好,形成自己的风格。
彭静 我从昨天开始看到关于我们片子的一些评论,我觉得这可以让涂们老师讲一讲。有很多人提出个疑问,我们清朝的戏为什么不剃头?是剧组服化道懒吗还是其他?
涂们 当时只有上朝的时候才会剃个锃亮。等于是上班开会你才剃,平常谁天天干这个,而且我们山高皇帝远。反而提出的这些问题才是不真实的固有想法,它应该怎么样,头发就应该长短不一,因为我们理发时间不同。也有的人是锃亮的,比如驿站站长,他需要维护形象。
胡凯 我们服化道都是很考究的,枪支都是博物馆借出来的,有些甚至是1:1做出来的,包括衣服怎么做,常年在外的话,不可能衣服很干净,必须很就很脏。当时头发我们也不可能都是锃亮的,只有官是剃头的,其他的一般老百姓哪有时间去天天去剃头。
涂们 上世纪初英国人拍的一些老照片,你看那些民众都留着头发。
深焦 观众可能也是受现在大批量古装电视剧的影响。
涂们 电视剧才是假的,那是化妆师省事统一给你把头全剃了,我们这才是追求真实,反而被指责。我们的观众看假的电视剧太多,形成了一个固定模式,只要清朝戏,头就应该锃亮。
深焦 最后一个问题,下一部想拍什么?
涂们 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