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未曾去过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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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的秋天,我还在房间里沉睡。朝晖透过窗户,逐渐将原本黑暗的房间点亮。随后,我听见犬吠,听见母亲上下楼梯寻找父亲,并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我拿起床头的闹钟,现在才早上六点半。父亲离开了,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我很淡定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在枕头下发现了父亲留给我的怀表。我知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影片《南方》的开头,“我”即影片中的主角女儿艾斯特拉。艾斯特拉敬仰着父亲,在她眼中,父亲是伟岸的、强大的、甚至是无所不能的神。她越想向父亲靠近,却发现自己与父亲存在着一道跨不过的裂缝,而探索父亲神秘背后的过程,也推动了艾斯特拉的自我成长。这是一部带着薄薄湿气与香草气味的电影,大量的声音旁白以及无比美妙的光影,都构成了这部诗意的、舒缓的西班牙电影。南方,包裹着太多的回忆与美好向往,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并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而是成为乌托邦的符号存在。
「绕不开的南方」
影片中被反复提及的一个地方就是“南方”,那是父亲奥古斯丁牵肠挂肚的故乡。而实际上他们住在北方南边一个类似于“围城”的地方,浅滩河畔围绕,四周宁静祥和,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海鸥镇”,父亲却因为它位于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残忍地称它为“边界线”。
艾斯特拉从未去过南方,她只能凭借老照片了解那个地方,但她知道,父亲和南方有着极为关键的联系。父亲和爷爷关系不和,这是母亲告诉艾斯特拉父亲不回南方的原因。而实际上,父亲回不了南方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特殊的历史背景以及战争让他开启了流放之旅。父亲和爷爷再也不相见,但奶奶却会从南方赶来看望他们。
南方的存在是印证着父亲过往的符号,就空间叙事而言,海鸥镇和南方都各自是一个点,两点之间连成了一根线,父亲则是在这根线上不断徘徊,却始终未抵达终点,即他日思夜想的南方。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影片其实为我们呈现的是一条射线,因为我们一直没有看到端点南方的实际影像。
南方真的比其他地方好吗?其实我们并不能得到一个准确答案,只是因为它是父亲的故乡。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蜿蜿蜒蜒的路,都染上了乡愁的色彩,从而变成了最绚丽的风景。
然而父亲却未能回到南方,这成为了他一生的遗憾,所以他选择了自杀。当女儿艾斯特拉踏上前往南方的路途时,影片却在此戛然而止。海鸥镇是艾斯特拉的家,南方却是父亲的家,她要去往南方,去走过父亲曾走过的路,去呼吸父亲曾呼吸过的空气,而艾斯特拉踏上指向南方的路途,也成为她努力修复家庭关系的标示。
「父与女的主题」
影片用女儿艾斯特拉的视角勾画了父亲奥古斯丁的形象,她在追寻父亲脚步时,逐步发现父亲的秘密,而那秘密正是父亲的脆弱之处。父亲迷恋一个叫艾琳的女演员,他独自一人去看她的电影,反复咀嚼她出现过的镜头,他给她写信,哪怕没有回复,也坚持写给她。
艾斯特拉在发现父亲秘密时是痛楚的,父母间相濡以沫的恩爱似乎都是假象,她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探测,是否知道有艾琳这样一个女人存在。然而母亲的茫然不知,让艾斯特拉感到更加心痛。原来艾琳即使不在他们的生活里出现,却也牢牢地占据了父亲的心。从这一刻起,艾斯特拉对父亲的认识有了变化。
而艾斯特拉这样的个人体验却能引起我们情感共鸣,因为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刻:小时候我们觉得父亲是座山,没有他扛不了的东西,我们只需要安心倚靠在他身旁,但随着我们的长大,我们会渐渐发现,父亲其实也会有脆弱、无助、甚至软弱的一面。我们对父亲的认知产生变化,子女对父母的认知变化,并不代表子女对父母的爱减少,而是在意识到原来父母也不是完人后,心存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所以,艾斯特拉和父亲玩起了游戏,她躲在床下,任凭母亲的寻找和呼喊,她都赌气不出来,也不吭声。唯有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回答艾斯特拉的沉寂,他用手杖准确无误地敲击着艾斯特拉躲藏的地方,似乎在告诉艾斯特拉,他所承受的痛苦不比她少。
影片结尾处,长大后十五岁的艾斯特拉和父亲展开了一场交谈,他们谈起了爱情,父亲笑着说她和“大情圣”之间的青春暧昧,她也大胆地问起了那个名叫“艾琳”的女人。艾斯特拉的长大促使他们能用更为成熟的状态来对话,他们也能了解彼此的真正的需求。
「迷人的影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那无处不在的树、那缠绕的云烟、那落满树叶的园子,都流露出了一股淡淡忧伤。导演艾里斯用最优美的镜头,呈现了一出戏剧化的生活流。宁静的小镇、美丽的少女,还有恰时响起的音乐,都像诗一般让人回味无穷。
整部影片的节奏都是舒缓的,即使当女儿发现父亲秘密时,影片也不将这个情节刻意放大,它就是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没有夫妻之间难堪的争执,也没有女儿愤怒的质问。好像告诉我们,生活比这些戏剧事件更为重要,即使这些事情发生了,我们也不应该停留于此,而应该朝前勇敢地走。而整部影片的氛围,又是神秘甚至有些奇幻的,它用光影、音响等手段将现实的残酷感抹去,而更侧重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塑造,从而给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
艾里斯被誉为西班牙的传奇导演,传奇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执导的影片的数量虽然少,但都非常精致。《南方》被西班牙影评人协会评选20世纪50部最佳西班牙电影之一,以及TSPDT影史最佳电影1000部之一。《南方》的上一部影片是他在1973年拍摄的《蜂巢的幽灵》,两部拍摄时间相差了十年。十年的时间改变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变。艾里斯出生于西班牙,但他的影片却有别于西班牙给我们的热烈、激情的印象。他用一种疏离的态度,极为冷静地告诉你他讲述的故事。
所以,当我们在欣赏影片时,我们的心也是缓和的。我们看见女孩坐在秋千上,月光穿过树叶,影影约约地照在她的脸上,她抬头看着阁楼里的父亲,又难掩内心的失落。影片展现艾斯特拉长大的转场镜头,先是镜头跟随年幼的艾斯特拉从屋子骑单车出,接着镜头固定住,艾斯特拉骑单车的身影逐渐变小。接着转为,15岁的艾斯特拉朝镜头骑着单车走来。
艾里斯也非常注意细节的刻画,例如在讲述这样一个带有些许伤感色彩的故事时,他并没有刻意渲染其中的苦大仇深,相反他用暖色调刻画了艾斯特拉一家人的生活日常。他们因为战争来到海鸥镇,女儿好奇父亲的一切,青春里无处安放的好奇与焦虑,都被编排在一个抒情诗般的故事框架中。
美国作家安迪·安德鲁斯曾说过:“我们都是时间的旅行者,为了寻找生命的光,终其一生,行走在漫长的旅途上。”父亲在寻找南方,女儿在寻找父亲的南方,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为了寻找自我,勇敢地踏上旅途,哪怕那是记忆里未曾去过的远方。
发于2019年欧盟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