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周六那一小段人生中走過的人
茍灰先是腳原地動了動,這一動倒試出這趟出門穿的鞋子太不合適,腳底是粘的,黑襪子褪到腳心部位現在好像也冒了汗。茍灰最煩這汗,為這個今年她想了個好法,把襪子一擼,露出腳跟,前邊多汗,讓黑絲棉去吸,但后邊從這年春天開始爆皮,以前只一紋,今年大半個后跟裂痕很深,晚上,睡著了半夜被疼醒,腳都不怎么敢著床單。茍灰曾想和別人一樣不穿襪,但就算上一次最近的超市都感到汗已浸到那個淺灰布鞋幫子,更別說在外邊一待一天。有時茍灰休息,看著鄰座的女同事腳面,白的,沒有襪子,她想問,不出汗么?但是等人家一回臉,茍灰早掉過頭一會兒了。
她這一動,攪了那幾塊紅磚周圍的空氣。茍灰走了三條街后天上下了層雨。六月晚雨蒙蒙星星,壓不了白天暑氣,澆起地上余熱,上邊灰云積雨不走,下邊轟轟囔氣上竄,兩邊膠著,腳踝最先感覺昏沉。又踫上這事,茍灰右腳使力大,步子一多倒,再一緊張,右腳脖子忽就麻了,左腳搶救似的挪拽,一塊磚湊巧不牢實,噗地擁出一攤泥水,摞到腳面,茍灰下意識訕笑著顧了顧,呯上泥水的那只襪邊裹了根綠草尖,她跺了跺,就是不下來。她這會兒覺得保安會特別注意這種別扭穿法了,一陣由腿部醞釀上來的濕氣讓她渾身膩歪,特別后悔多拐了這道彎。
那你是來干嘛的呢?
保安問完,茍灰的眼停在雙離她半米遠的駝色鞋子上,聽見了自己心里的聲音,是啊,我到這兒,是為的什么呀啊……那雙38吋腳往反方向移動,茍灰順著上看,在這腳主人擁有的那張圓臉周圍不遠,是一張長扁臉、一個小的圓悠頭、兩個幾縷白頭發遮住的老人臉……茍灰這才發覺原來就在她周圍,在她一心一意往這走的后面,一直有這么多人。
她站在舞臺,那束光越過她已落到身后,茍灰感到陣欣喜,但喜歡一下就沒了,先是攬胖小的荷臉丟了口哼,輕的半個哼,后半個被雨后風吹散開,依著她嘴角往茍灰這邊摽,嘴巴早扭到前頭了;老太太倒沒挪動表情,一只眼斜著,繼續恍著茍灰;剩下幾個突然覺得褲子上粘到雜物,緊么勁地打手撲愣。
茍灰洗過澡,坐在一盞倒開的玫瑰燈下,想想剛才,覺得自己還是嫩啊,如果當真讓梁梁踫到這場雨后事,她根本也不可能和電話里那樣主壯:你也不行,要我就說啊!我就是來看帥哥的。梁梁根本也不行,茍灰自己笑著搖搖頭,向下拉一拉燈繩,啪——屋子暗了,對窗那個粉燈影透在棕櫚林圖案的簾子上,又鑲了個靜靜的娃娃頭,茍灰稍微掀簾,六樓黑的剪影擺動頭發,后來托上腮給她對視。看著她的茍灰向下拉燈繩,屋子黃光一亮,文靜的影子跑得消失在了前屋。
一條喧鬧的街道,還是燈紅酒綠。出門時母親讓自己拿那年姥姥釘上布腳的深藍花格傘,茍灰還笑,帶上門嘴里嘻嘻哈哈著說了些斷巴字,惹得她母親連連隔門問好她可要緊別丟了,一直隨身。保持一直隨身,茍灰心里念叨念叨就想起嗶哩站上的個up主,專門分析疑案,封面每回鉻上這句,保持警惕,保持安全。這也是個男的會說出的話,茍灰想到這就停止了笑容,原來男性也有這種時候,話里溫柔。眼前一抬就是那棵小紫葉李,上次還想著下回再摘點野果子,酸里甘甜,特別高貴,等著時間到了,有果子的早有丈高,茍灰仰不了一會兒,脖子酸上來。
眼下只這把沉傘陪著,天又不再下,只好一路甩裹緊的傘,兩三家有藍熒燈的招牌過去,極小的燈管上敷雨,雨滴明顯,像從前看的外國電影,水光明亮,引人留連。茍灰稍稍停了停,這是家賣單個風鈴的晚鋪,攀談中得知鋪子白天賣粽子,各種口味。不是端午了以后還賣么?當然啊……店主友善地看茍灰,眼神恍惑。茍灰咬著下嘴點頭說嗯,低下眼看木格上飄得玲瓏剔透的鈴,有一張墜紙上寫夢見痛苦事是現實不再想去念著的意識或擺脫;有張上邊只一句宋詞:二年東郡弦風跡;還有十多個泛藍的紗紙,漸變色調上抄些外國文學名句,其中有張她認出來是死于威尼斯上的。茍灰扒翻來縷過去,覺得若買還是最好是白紙,回家寫上自己想說的,就問了問,從鋪子深處傳來的主人答復太淡,好像是沒有,過后聽到他歉意地笑了笑,茍灰就走出了鋪子。轉過街口,耳邊還有鈴響,嗡——嗡……細細地就沒了,她想起一些去過的地方,想這幾件事都有一條聯系,那就是時間。時間一昏,錯了,以前見過的,想過的好事美人真的出現過來,你這邊事后后悔沒有有用的反應,不管有心無心,結果就和樹上的高李子,想吃夠不到。
這時飄下幾層細網似的雨,茍灰眼皮上試到點碎冰涼,瞇眼朝天看看,想不起這晚上本來出來的目的。她耳朵里進來點東西,橡膠彈地的聲音,嘣地上來后接了幾嗓年輕男聲,茍灰認為這是來自她大約右前方。有花陣的鐵柵、七八點晚霞里驕健身姿,高的個子,一雙細瘦緊致的腿,長手紛紛爭搶那個灰黃的球,茍灰微微在笑,眼神接著就落下來了,她帶著笑意左右找,腳下有了方向。
然而找是最難的事。
好了,一個特別年青的聲音說,哎你……!我去。這個嗓子是薄的,竹篾片般,末了聽來有點女氣,悠揚著空中劃下道弧,茍灰覺得可愛,認定這是個高瘦的人,腳步更加快了。不久這個聲細飄飄地閃在兩個憨音里頭,逐漸就掉下去,粗嗓子嘴笨,說半個字被個人奔跑步子嗆回嗓子眼,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想到一個人的大腳,和耳朵里感覺到的沉重比了比,視線落到地面,踩上個軟嫩的蝸牛殼,嗶的碎了,死了,她抬頭求老天爺原諒。
聽見許多個男性嗓音糾結一起,打仗了?她走出回憶,這一回沒覺出可惜。
她想念昨晚上的杰克遜,一條水長的白褲子,高腰上跨個深黑皮衣,短的頭發,一縷挨一縷分得開眉頭,全程閉著眼睛。手放到麥克邊,像靠又不靠,他感到點危險,但因這大手,環住了。那雙腿變幻、曲彎、前挫、右縮。早上梳頭想到一個詞,美侖美奐。他身上所有的都陌生,只那眼睛面熟。今天再想到這,不像盯看時的認真,不想了,看過會兒能不能見上杰克遜式的長腿啊,茍灰這才發覺那些剛才像棉絮圍繞的聲音消失了。她很惋惜,以為憑著聲音不難找的將將才那點希望澆了瓢涼水,畢竟有了年齡,腳底下沒松懈,要不就從這條道回家吧,給自己說了兩遍,就見余光里左方,一些綠葉薔薇纏著的柵欄空,有了黑的、紅的、深黃耀眼顏色。
這是座社區,原來,竟在這里。茍灰為了假裝錯過點什么回頭看路,天上紫云映下,馬路邊的高樹染得像雨前,昏沉有致。莫非還要下?她又癡了,因為樹不停地動,扇遠冠子又回來,沙沙篩下的動靜,森森涼涼。樹是綠的,茍灰念著就說出兩個綠字。從樹葉縫旋出的風吹她剛剪的眉毛。她心底有幾字,這幾個在茍灰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字,此刻促使她不再貪看雨后景回到眼前。這回過來的眼神堅定、大膽,你順著這種少女才有的目光往后,終于映現了三兩個雕刻的線條。像紙雕,脆弱的,柔軔的,一折卡嘣地碎掉,是他的腰彎了,整個瘦削的寬肩膀一別,頭發是一把甩進湖中的網,漾夠了段位,徹底平下去,黑黑密密。茍灰想到自己那個短頭,毛岔般粗蠢,接著就看到他的頭發有光,視線豁地掉下來,細的、干的、長型的體子走到腰際變得更細,忽地他直了,一米九的直直身軀逼茍灰的腳倒退了退。想到家后那個窗戶外邊還有棵梧桐,應該錯不過它。
她看到了離家三段路后的那家櫥窗。
去年春,她記住右邊男人的穿著,等她還是走這條道的今年,他換上件花色淡雅的短袖,水洗豆綠淺褳穿皮帶的地方,纏了件揉成曬魚條的米色長襯,皺皺巴巴,茍灰猶猶豫豫地照下來,這是她手機里第四張這個人模的相片。重新裝進包里手機摁了摁,眼里有了亮光,沒再朝窗再看一眼,車子朝租屋方向轟隆隆發動。
但是眼睛里都不是大個子,那個瘦了有點酷的人變得精干,是小個子。茍灰恍惚,向天望了望,雨云繼續奔東,天光下透,潲了大地,亮亮的,再注意下去,可不都是些一米七七的人么?
茍灰想到這就不打算再想啦。保安怎么會相信她不敢說出來的話呢?
這個夏天的晚上過去一段時間,大約是個周六,又趕上了陰歷十六,逢集,茍灰跨上藍色單車,去買菜。她打算在即將出集的帽攤問一問防曬的黑袖時,猛然撞見了一個人。既不是那個茍灰總在萬人堆里找的人,也不是曾在視頻上閃過的佳人,但他明晃晃走過來,就使茍灰記住了從前打動過她的美。茍灰旁邊有人,她不惜越過兩三個頭頂子去記,一叢耀眼綠姍姍地來了。
一條兩米高的綠光,過去了。
等她后兩天從兩個白色車間,一陣桂花樹香下看到那個美少年時候,她能漸漸描摩地仔細,漸漸地區分開兩者。茍灰對她的記憶力表示驚訝,這個人影沖破了一周,蹭過文件和文件的摞壓,她夜看月亮,他沒出現;她吃每周一樣的飯菜,沒見他影;她熱天回家洗完澡,嘴里化奶油冰糕也沒想到。而當茍灰驚嘆原來在她同一個小區的方圓之地也有這般的震人后,那個集上迎她面走來,在她周六那一小段人生走過的人,回來了。
茍灰在這之前數周,是在棵高大的散冠綠樹下發現了美少年。這第二次的踫見,沒有改變的是他的發型,他閃出半臉,讓那半臉遮在黑發后,這截子頭發平如紙,低垂著來到下巴嗑,就像個荷瓣。筆直如樹,腿和腿間,沒有縫隙,雖說是在身白校服中老老實實待著,但輕盈的高腰,低頭掩飾不住的高鼻子,讓茍灰覺得看到了死于威尼斯里白晰的塔秋。 兩次里些微的改變是外界,有了車的擋佑,他還是不抬起頭,眼里始終注視手掌里的電話。茍灰總是感覺到一種紫色,就在樹蔭下他臉的附近。
他在等人。
好像,好像是不好等。等著呢,總給了不相干的人一些訊息,而被等的人還是晚來。
而那個,那個體長、腿長、人影長的人又是什么時候闖進來的?茍灰那天隔人猛看背影記得真所以現在不是很后悔。她記住的是這樣,有頂黑灰帽子,有身精干的熒光綠衣卻燕子一般靈動,有一個寬肩,這種肩走過來又過去,承接的或牽動的胸、腰、長腿矯捷地就飛了,讓茍灰想到一句詩:電光影里斬春風。
她這回看過背影,不過幾個胖婦人相擋,就不見。打了馬賽克,昏昏噩噩,不是太真實。
端午節早過了,茍灰認真地在個黃皮紙舊本上淡淡地寫幾行字。
傳說要在端午節這天系上些五彩繩,紅的,青的,黃的,綠的。等著下雨,到那個時候,解下手腕上或腳腕上的線,任它甩在淌過地的雨水里,這一整年她都很安康。
那要是不下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