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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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邓丽君的歌时才想起很久没看《甜蜜蜜》了,脑海里零星的片段就此一阵阵地翻涌起来。陈可辛确实是个在商业时代把文艺鼓捣到叫好又叫座的天才,一部电影让我几度回溯回归前夕的香港,让我记住Maggie经典的哭戏与纽约街头那个慢动作式的微笑,更让我在一曲《甜蜜蜜》之后轻而易举地泪湿了眼眶。 李翘和黎小军这两条“平行线”在命运的安排下阴差阳错地相交。他们各自奔忙于不同的生计,在麦当劳里,她看着结结巴巴的他有些发笑。她从培训班放工回来,他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提议,我用车载你呀。 她满心期待地跟上去,到头来只是坐在他所谓的“车”——一架单车后头。她抱怨一句,借着晚风哼起《甜蜜蜜》。时隔多年,记不清脚踩单车穿过了多少大街小巷,只记得黎小军始终挂在面庞上的笑。汹涌人潮的背景逐渐暗下去,只有那首熟悉的曲调越发清晰,一路载着他们飘荡到陌生的前方。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守在小摊卖邓丽君的唱片时,昏黄的光线下她带着微微不甘倾吐往事。在黎小军的目光下面红耳赤,她说,我们说广东话,听香港广播,饮维他奶,不一样的。她执着地确认着自己的身份,塑造凌驾在黎小军这个大圈仔之上驾轻就熟的优越感,到头来却发现,他们是一类人。 他们却都有不同的朝向,即使在茫茫人海的中环迷失,她也能清晰地辨别出他们始终不算是一类人。尽管如此两个孤独的灵魂还是相互取暖,冬夜里短暂的热火朝天被愈拉愈长,给小婷的去信愈来愈短。 命运没有给她过多的欢愉,她终于在车马川流的街头发狠似的宣告,黎小军同志,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而他还在为自己给两个女人买的同一个金手镯不知所措。这又一次提醒了她的位置,她冲进人流中,带着一股心酸的失落。 他感到不能再隐瞒下去时,对她说,我要回天津娶小婷。那我呢?她半是希望半是绝望地问。果然,他沉默了。 他们再不能像初时那样相对着吃饺子,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掩盖悸动的心绪,坐在同一辆单车上唱着同一首歌。在按摩店里认识了豹哥,在他的婚宴上认识了小婷。她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他愣愣地望着她。她望着他风衣上邓丽君的签名,那些温柔感伤的歌声泛过耳边。他走得很慢,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反悔。她无意间触发了笛声,他得到暗示一般转身回眸扑向驾驶室边,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吻别。 她逐渐接受现实提出要和豹哥生个孩子,而当初满怀理想也有着踏实爱情的他,还是成了孤身一人。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他低下头,嗫嚅道,这是我的理想。虽然琐碎却也算理想的理想,至少她和他都这么认为。小婷用一记耳光亲手粉碎了这个理想,他到底满怀内疚,却也不似原先那么在意了。 他的理想是在香港打拼得出人头地,之后风风光光地迎娶未过门的妻子。李翘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赢得一席安身之地,做她梦想中的真正的香港人。那时的他们周身笼罩着象征着纯净与希冀的白光,他从她口中确认了自己也算是“拥有理想”,而她认真地想要过好这一辈子,坚信在香港辛苦肯干,什么都会得到。 雨夜里他凝望茫茫海面她远去的方向。就像小婷那句无奈的叹息,如果你没有来香港。可到底,后来她来了,我也来了。这一切本不可能发生从而颠覆命运的轨迹,如果他们没有交集。陈可辛曾大胆设想将整部电影采用黑白色调,理性的黑白色在回忆里早已淡去了感情。回过头来时,这一段时光显得荒诞抽象又真实得顺理成章。 她以为能安顿终身的豹哥却还是在一场意外中撒手人寰,命运将她抛至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只得随波逐流。顶着满身疲惫的她强撑着想一笑而过,望着那只为她而纹的米老鼠还是泪如雨下。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故事开头,空空荡荡的地方。只不过香港这座城换成了纽约。她透过车窗重又看到那件衣袂飘扬的白衬衫,憔悴的眼神突然有了落脚之处 ,她不顾一切地在车海中狂奔,可终究没有得到他的回音,一恍神,他已消失。 他们还是各自忙活着各自的生计,孤身一人。如果说香港是他们的第一个理想,那么第二个理想就是小军迎娶的小婷,李翘对豹哥的依赖。它们接二连三地破灭,却只留下两个形单影只的影子在同一座城里无奈地徘徊,那给过他们慰藉的甜蜜蜜的歌声,此刻早已不知吹向何方。 世事终难料。 本在所有人都放弃了对生活的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时,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轮转下去。当《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响起,他们相向而来逐渐逼近,街角巷尾,人海茫茫。她终于在一扇玻璃窗前驻足,就在那一瞬要擦肩而过时,他也止步。 他在她微妙转变的目光下缓缓转过头来,相逢一笑,十载光阴哗哗而过。甜蜜蜜的歌声同时在脑海里震颤出绵绵余音,那时他骑着车,满脸都是希望,而她坐在后座上,哼着歌,风声吹来又带走了他们共同的向往。异国街头,她望着他,笑得一脸释然。 曲未终,人已逝。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其实十年前的香港并非他们第一次相交,在片尾的列车上,片头那个与黎小军背靠背的女孩转过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正是李翘。他们从同一班列车中走出而后各赴东西,命运终使他们在兜兜转转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回归原点。 那曲十年未变的甜蜜蜜,似乎早已预示了结局。她的笑容对他而言依旧那样熟悉,却已想不起何处再得重遇。只有在梦里,潮湿的小屋里的昏暗显得格外清晰,漂泊的日子变得麻木无趣,他难以像从前那样坚定地道出“这是我的理想”,只是辗转着在人群中骑着单车,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慢慢淡出她的视野。 她成了导游,他还当着他的厨师。芸芸众生百川入海,十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年少时一曲甜蜜蜜,他们很可能一生不复相逢。十年过去了,邓丽君逝世了。他纯粹的面颊上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东西,她也不再掩藏自己的悲伤。明明是在笑,那一刻,却好似两人早已相拥着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甜蜜蜜》是一代人的回忆,陈可辛也这么说。在那个敏感的时节,一首邓丽君,一场回归梦,不知可以安抚多少异乡的漂泊无定,远方的奋力打拼。那是东方之珠最繁荣美丽的十年。十年里承载了多少漂泊者的辛酸泪水功成名就,也承载了多少那些无根的日子里在一架单车上静静哼起的歌。很久没有唱起,旋律依然刻骨铭心。 后来的黎小军返回姑妈的住处时,姑妈离世,曾患难与共的朋友也已散去,远去的一切仿佛告诉他一段时光的消失。他离开香港,远赴重洋彼岸,开启另一段遥遥无期的时光。李翘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方式适应生活,但当生活的酸咸平淡都被尽尝,当涉世已深的面具成为随身伪装,我们又那么恐惧面对过去,生怕回忆会把蓄足的底气击溃击垮。 时间磨平了所有的棱角也给了李翘和黎小军面对过去的勇气,毕竟,那一曲甜蜜蜜还在,代替他们延续着年少的憧憬和当下的平静,让偌大的城市机器吞噬这种无奈,化作嘴角浅浅弧度。 黎小军开始相信姑妈的话,开始相信她的回忆里一直有威廉荷顿的安身之地,时光深处那个动人的少女还会在垂垂老去时,对着几张旧照露出微笑。不为人知的记忆,给了她旁人无法领会的美好,给了孤独的黎小军一点释怀。斯人已逝,会心一笑,云散烟消。 麦当劳餐厅里,他对她说新年进步,几番祝福后,她微微一顿,笑着说,友谊万岁。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朋友吧,黎小军?当然。其实你是我在香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一度越过友谊的界限,终又做回朋友。遗忘与离开果然能决绝地改变一切,既然无可挽回,就平淡道别。 时隔多年,再遇陈可辛张曼玉和黎明的《甜蜜蜜》。耳边回响着滚烫的曲调,我将画面暂停在那辆单车驶过的地方。凝望许久,还是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