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次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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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向太空》里,克里斯要让索拉力星创造出来的哈莉换衣服,凭空出现的哈莉穿着没有任何拉链和纽扣的裙子,于是克里斯拿剪刀剪开,哈莉才得以换上衣服,换好衣服的哈莉就被克里斯骗进太空舱,送去宇宙了。后来哈莉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她也学会了第一次出现时剪衣服的技巧。
作家费兰特在《碎片》里对电影原作《索拉力星》中剪衣服这个设定提出质疑:
“这是典型的男性笔触,这种粗暴地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我无法产生兴趣。对于我来说,海蕊的那件裙子下面还有另一件一模一样的裙子,脱掉一件还有一件,从外部根本没办法解决。除此之外,莱姆讲述的是一个灵魂归来的海蕊,她总是顽强地回来,总是穿着同样一件衣服。为了让她脱下那件衣服,克里斯不得不一次次剪开它。假如海蕊的灵魂回来一千次,总是会穿着同样一件衣服,克里斯需要一次次剪开它,这样他会在索拉里斯站的房间里看到一千件同样的衣服,就是一件女性服装的一千个影子。面对这件衣服,应该怎么办呢?需要学会脱下它,穿上它,保证不让自己死去?需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我们死去时身上的衣服,每次复活时都会再次看到它。”
一千次记忆,一千次剪衣服,如若每次都靠这样粗暴地解决眼前的问题,能消除内心的痛苦吗?
索拉里斯星抽取克里斯的记忆诞生出哈莉,她坐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正如他记忆中的她的形象。“我是哈莉吗,我是谁,为什么?”哈莉唯一不变的只有外表,她的内心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拥有了思想,但克里斯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上帝取出亚当的肋骨塑造了夏娃,或许从宗教故事的角度思考两人的关系会消除导演隐藏的厌女倾向,以及他理解的异性恋关系。塔可夫斯基曾经在日记《Time within Time: The Diaries, 1970–1986》里写女人没有自己的内心世界: “A woman does not have her own inner world”,他认为女人是以爱的名义要求屈服和羞辱:“submission, humiliation in the name of love”,因此女人只能因为男人的愧疚而存在,她只是个“半人”,如若失去了克里斯,她则不成立,一如他记忆中死于自杀的她。于是哈莉将自残的倾向完整地继承了下来,这是角色无法摆脱的命运,她只能一直为男人自杀,暗自重复着克里斯记忆里的死法——“她觉得我不爱她,所以自杀了”。
而克里斯对哈莉的感情充满了爱与悔,他以同样的感情面对没有记忆的哈莉,让哈莉产生了自我混乱。重生后的她在时间的流逝下学会了自我思考,台词已经暗示她从记忆的复制品逐渐变为人类,虽然她爱着克里斯,但她已经重新思考了自身的存在,为什么死亡的方式依旧是男人记忆里的死法?为什么说着不想让哈莉自杀的克里斯,没有尝试思考如何解决哈莉的存在焦虑?
“我是因为太爱你而死的”,她离开前只留下一封书信,被他者宣告死亡。以扁平的为爱而死处理这个角色,不仅没有突出哈莉作为非原子生物拥有了思想性,还失去了前期铺垫的“感伤存在”的层次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重复死亡的不是哈莉,是克里斯自己,男人对重生的女人手足无措,不仅仅来自于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还来自于他对自身的恐惧,是他否定了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不然为什么心爱的人出现在身边,没有出现留恋的情绪而是将对方推向死亡?是不是只有哈莉死亡才能确立他的悔恨和爱情存在过?
她的出现和死亡是一次循环,她自杀,她在记忆中重生,她牺牲,她在书信中再一次死亡,以一个抽象的哲学形式存在。只有这样的解读才能符合被人号称为“科幻哲学爱情电影”的设定。
尽管两位角色的人物设定美中不足,但这不是一部描写“爱与记忆”的科幻电影,它只如塔可夫斯基所说:“克里斯和哈莉的故事就是自我和自我良知的关系的故事。”
参考资料: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1/02/15/the-drenching-richness-of-andrei-tarkov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