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无依之地,然后呢?
首先我想到了阿涅斯·瓦尔达的《天涯沦落女》,其次是戈达尔的《法外之徒》中无脚鸟的意象,然后是西恩·潘的《荒野生存》。
同样是自我放逐与精神追求,《无依之地》显得刻意生硬的多,在制作上的缺点就是影像的严重失真和配乐的喧宾夺主。以纪录片的形式描绘虚拟的故事,即使影片标明了非虚构事实,而了解之后却发现真正事实的严酷:赵婷所描述的美国大西部,并不是影片展现出的西部美好游牧生活,那里暴力丛生,谋杀、强奸、毒品屡见不鲜。在拍摄此片之前,赵婷前往大西部游牧地生活了一年,说赵婷没有发现这层事实,倒不如说是赵婷或许看到了游牧地的现实状况,但并不会将其纳入影片的背景范围之内,她需要的是一个和平宁静的、不受邪恶扰乱的西部,是一种能够区别于从前生活的唯美理想状态。这便造成观众对于美国西部的误识,那里的生活不可能是如此温和,所以说《无依之地》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搬演也不为过,其搬演的内容是赵婷营造了一个失意中年妇女的虚构理想国。电影具有记录的特点,若电影仅限于搬演状态下的记录,便失去电影的本质意义,如此则为影像的失真。显然《无依之地》在整体上已彰显出失真的特征,令观众丧失共情的基本支柱。去年金棕榈、奥斯卡双冠的《寄生虫》也是陷入失真的质疑论调之中。
在配乐方面,鲁德维科·艾诺迪的配乐是精美的,能够完美地映照出美国大西部的旷野大地和天地一线的自然景象。然而令人不适的是,与影片剪辑形成鲜明冲突,将配乐与单调琐碎的剪辑混乱搭配,多个情景中出乎意料的剪辑拼接,使配乐戛然中断,这破坏了场景的美感,是十分突兀、不流畅的,进而影响了影片节奏的处理。赵婷的三部电影都使用同一节奏和风格,这种节奏使用在《骑士》中是精确的,却不应再套用于《无依之地》。
2008年经济危机后产生的次贷危机,是全球化浪潮和新世纪以来最具影响和破坏力的一次经济事件,相当一部分美国中产阶级者溃破流亡而沦为彻底的下层阶级,这也造成美国人如今普遍的欲望失落。同60年代那群青年一样,如今失去希望的中年人陷入同样困境,由于全球化的到来和经济的不景气,他们严峻的现实中没有额外选项,于是城市的落寞者开始喊出“不得不上路”的口号。如果Fern所代表的游牧者是不得不上路的人,那么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不想去到广袤大地上享受自然和自由呢?不得不上路只是落寞者走向更落寞的托辞。Fern将自己放逐于西部荒地,也就是所谓的心灵解放之旅,不过是生活的变局而引导了精神上的挫败和妥协,看似Fern达到了一种精神上自由随意的状态,而实质上还是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恐惧与思念。Fern拒绝Dave的表白并不仅仅因为向往自由的野外生活,同时伴随着对丈夫的深刻怀念和对过去生活的不舍。那是Fern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情感,因为生活的巨大变故,Fern选择了游荡西部,某种意义上来讲,Fern的自我放逐,实质上是一种自我的心灵救赎,是为了保持对丈夫、对过往生活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并不是痛苦的,相反继续活在原本生活中才是对自己的囚禁与折磨,物是人非带来巨大的落差将完全压榨原本属于幸福的心灵。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色》的影子。开启对于生活的全新态度,必将摧毁对前一段生活的一切依赖。
Fern因为工厂倒闭、丈夫去世的缘故而有了去大西部游荡的机会,失落诞生于事业与家庭的不幸,追溯其本源还是资本主义的自身运作问题,这是当今美国社会的缩影,从而导致个人心灵上的异变。在这弥漫着消费主义的快节奏时代,越来越多美国人倾向于去到路上,而“在路上”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已成为美国自由精神的象征,赵婷给予Fern以社会边缘人的身份,她的游荡隐喻的是美国民众对美国梦的继承。然而对于边缘人来说,抑或对于所有阶层身份的人来说,去到西部荒地固然避免现代社会的复杂束缚,那么去到那里之后呢?是否又能同样能逃避虚无世界的缠绕呢?荒地放逐者的精神阻碍永远大于现实阻碍,经历过现代社会生活再去面对放逐天际的人生,精神导向便失之一溃,之后的生活更会像从前那样,只是虚无主义蔓延于生活的数位拓展,如此便已很难再去评价两者的意义了。这一内核与《荒野生存》中的主题思想是完全相反的,Christopher抛弃一切走到荒野,那是上层阶级对于现代物质社会的反叛与重构,而Fern象征的是普罗大众规避现实,追求心灵上的纵容与轻松。
赵婷的影片充斥着自然主义,又与肯·洛奇、达内兄弟他们经典传统的自然主义风格不同。影片整体调性似乎不及上一部《骑士》,赵婷作为马力克的学生,以自然主义作为影片基调,的确成功复刻了马力克的影像风格,而对于自由与放逐真正的内在本质,似乎并没有为观众带来探索与思考。这一点上,起码《骑士》在探索人的处境这一方面做的更为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