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没看懂什么?
杜拉斯在本片中已经不再区分人类语言和电影语言。一句话,一个动作,一次运镜,一组剪辑都可以从整体中剥离出来当做另一部电影,所有这些元素被组合起来的唯一目的就是通过有形的连续来咏叹一个更加宏大的断裂,正是这个断裂启发了杜拉斯和杜拉斯笔下人物对周遭的所有感知,生命就是在这些不说该说的,不动该动的时刻中得到了庆祝。
首先,对话不再是你问我答,而是画外音接管了画内场景。常规的人称&指涉关系在本片那密不透风的言语中遭到了撼动,Alissa, Max 和 Stein三人之间接近一半的言语处在转述和陈述之间的不定状态,也正因为如此,谁开口不重要,这些句子就在这里,迟早会被说出来。真正的问题在于:即便句子被说出来了,仍然无法说服观者相信句子本身具备任何意义。与其说,Alissa, Max, Stein和Elizabeth之间交流的是意义,不如说是叠加用途不明的信息:德国犹太人身份;夭折的女儿;回格勒诺布尔;去不去森林:年轻的医生;我搂着你听你说他如何爱你...为了赋予这些信息一个形式,大量的句子被编写,念出,并且被似是而非地沟通。需要指出,虽然本片中还是出现了相当数量的,对一般疑问句或是或否的回答,但是这种回复不能视作生成了新的言语,而是已有言语的自我回应,正如将欲望说出不等于将欲望解释。每句句子都在语法,语音和语用层面无可挑剔,每句句子也都是完美的废话,它们无法证明亦无法否定自身,因此,所有这些句子都是真实却并不实在的,唯一的例外是引发了行为的句子(也就是德勒兹的术语'screen ellipse'),比如片尾Alione夫妇说离开然后真的离开。这个事件发生在Alissa说出了片名中”毁灭“那个单词之后,真正具备毁灭性力量的不再是对事物内在性质进行评价的言语,而是承担指示描述外在运动责任的,服从其其固有政治和经济规范的语言。所以,本片的野心不在于重新命名,而是完全放弃命名。
其实,如果我们将电影本身视作一个封闭,自治的语言,那么言说充其量只是这一语言的音节或者字母,决定这一语言最终命运的还是高于言说的事物。言说的琐碎和无用,将电影纵向无限拉扯,于是杜拉斯必须回到观看来稳定已经严重失衡的连续体(大量画面和摄影机一动不动,言说却一刻不停的场景)。杜拉斯的天才在于,她通过有限的手段将影像激活,而且激活了的影像看上去仍然没有失去其静止,从而保证了她精心打造的这个被抹去了沉默也抹去了表达的宇宙的延续。
在下面这张截图中,位于画面右侧的这个人影一直到同一单位里的对话进行到接近四分之三的时候才揭露身份——Alissa,对话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的两个人影用审判的姿势诉说着私密,但是所有出现在电影里的私密都不再是私密,所以杜拉斯在这里展现的是一种秩序,一种因为其荒诞而必须被贯彻的秩序。
在下面这张截图中,两男两女以一种看似随意又似乎别有目的的阵型和间距占据了画面的几个主要视点,他们彼此之间因为永远不会爆发的战争而彼此戒备,这种戒备又向摄影机传递了一种更加严厉的压迫,我们必须观看和倾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也是一种”发生“。
在下面这张截图中,四个男女以牌局的方式审讯Elizabeth(迫使Catherine Seller奉献了我看过的所有新浪潮电影中最出色的演技之一),打出的扑克牌就跟说出的句子或者单词一样,它们并不是任何所指的能指,也本来就不应该沦为其他事物的符号。在牌局中Elizabeth被宣布成为赢家,这个胜负的认定似乎完全是偶然的,就跟在这个画面里面Stein恰好背对摄影机一样偶然。
在下面这张截图中,Elizabeth面露不悦,摄影机不可能告诉我们她此刻产生了哪种情绪(或者是否真的能够产生情绪),表情与身体姿态的变化分流了来自不同方向的言说:Elizabeth的自白,镜头外某人的询问,镜头外三人的议论...,表情与身体姿态的变化不能取代内在变化来赋予电影实质。我们在这里只能提炼出一个句子:”Elizabeth看上去不舒服“。言说本身不是变化,最多是构成变化可能性的条件。说到底,杜拉斯用她这存活了93分钟的影像记录的,也许是情欲,也许是梦幻,总之是某些在她看来比表达更重要的事物。因此,做为巴赞口中“前意识史”的电影,到了杜拉斯这里,就不再是思考不能思考之物或者放大思维原始混乱天性的一场虚假危机,而是影像化不可影像化之物的最近一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