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中的人:如此生活三十年
1《工厂》中的人是主角吗?
吕新对铁西区中洗澡等场面的理解,也就是在裸露的肉体,坚硬的机械设备中,人成为了“物”和“他者”。吕提到,铁西区中,个人的命运被淹没在了总体的历史趋势中,影片表达的是整体的命运感和历史感。认为作为客体的工厂才是影片的主角,工人以及工人的生活成为了叙述的副结构。
那么是这样吗?从电影中的构图看,仰视巨多,不仅是镜头的仰视,这位工人也时时处于仰视的角度,而庞大的机器,扎眼的灯光,氤氲的蒸气,让人有一种被坚硬的机械埋没的感觉。
另外在看完影片后,我们没有留下对任何一个人的强烈印象。影片中出现了非常多的工人,他们聊天,打牌,抽烟打架,但王兵没有告诉我们他们是谁,整个纪录片也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推进主线,是关于某个具体的工人的心路历程吗?不是。虽然这个可能可以被归为技术手段的不足,在第二部分艳粉街,第三部分铁路中得到了修正。而《工厂》中的人,他们不是一个一个鲜明的个体,而是以面目模糊的群体的方式出现的,人的存在和房屋,铁器,雪泥,枯树灰草这种客体化的事物没什么区别,他们的生活就像拧上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好像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铁西区这部影片给我们营造的总体感受。所谓“整体的命运感和历史感”。作为群体的他们不是“物”或“他者”,纪录片一定是关于人的艺术,他们虽然卑微渺小,却仍然是《工厂》的主角。
2为什么王兵的叙事线不够清晰?
联系田壮壮的《德拉姆》来对比一下。或许中国的第五代导演,如田壮壮等,缺少了讲故事的能力,我们在德拉姆中看到的独立小故事是缺乏联系的,但起码德拉姆中是有故事的。可是王兵似乎完全没有想要去讲故事。
首先导演自己说,铁西区的拍摄时没有脚本的,而他扛起DV进入工厂,也并没有预测到会有下岗潮的到来,铁西区这部影片是偶然撞上的巨变。
并且,王兵似乎是被技术层面的问题限制住了。他做这个纪录片,有接近300个小时的素材,而剪辑几乎是靠他自己一个人。也就是说,他花了非常多时间和工厂的工人打成一片以后,可能他没有精力或者技术上的支持让他去深入某一个个体进行拍摄——至少工厂这一部分呈现出的效果就是这样,后两部做出了一定修正。
但也正是因为后两部的叙事线,尤其是铁路将镜头对准的一对父子,我们看到了王兵其实是具有讲故事的能力的。换言之,在《工厂》这一部分中,他是主动淡化叙事感的。
因为就算是像我们这样完全没有纪录片拍摄经验的新人,都知道人物对于纪录片的重要性,我们看到这个人,这个说自己夏天3点多起来帮妻子卖菜的临下岗工人,还有这个说出了这句很有哲理的话的工人,我们本能得就会燃起一种“这个人有故事”的直觉,而会有意地将镜头对准他们。去挖掘他们背后的故事,但是我们看到王兵并没有那么做。
他在《工厂》中的剪辑就是营造出一种零散和杂乱的感觉,唯一的叙事线索,除了镜头内外自然流动的时间,别无他者。
3下岗工人的背后真的没有故事吗?
90年代末下岗潮几乎是当代电影和小说叙事的沃土。2010年的《钢的琴》,导演也把镜头对准了当时面临离婚危机,试图争夺女儿抚养权的工人陈桂林,以一座手工制造的钢铁的琴来缅怀逝去的工业时代。最后两根烟囱的崩塌,沉重而苍凉。2017年的《暴雪将至》,同样是一个面临下岗危机的工厂保安余国伟,他想通过破凶杀案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最后还是被时代率先抛弃。
双雪涛,郑执,班宇。他们的写作主题围绕着铁轨,工事,和大雪的边缘,将90年代末期的下岗潮和严打等等社会问题以虚构叙事的方式呈现出来
所以王兵为什么不讲故事呢?他让《工厂》中的人成为学者笔下的“叙述的副结构”,而即使是这样,这部片子也成为了禁片。
纪录片铁西区呈现的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零散杂乱,工人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吃饭骂脏话,王兵靠近的是生活的真实,而不是如以上的文艺作品一般呈现诗性的真实,铁西区没有诗性,呈现的是冷硬的生活。
另外,或许是有太多的不可说,就像贾行家在一席的演讲《纸工厂》中说的,作为时代的失落者,工人阶级群体必将走向被人遗忘的路程,时代和人群在向前走,而这群人就像被蒸发到空气中的雨水一样。演讲中提到了黄宏在1999年春晚上的小品《打气》,其中提到了这样一句话,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当时许多下岗的工人,或许也预示着一种遗忘的趋势,所有关于时代的问题,关于人的故事都将被轰然炸开的烟尘掩埋。
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铁西区呈现出的是人最真实的状态,那就是——明明愤怒迷茫,却无关痛痒地活着。工厂和人的关系是荣辱与共,相生相惜的,但是他们之间又是彼此间离,相互漠视的。工厂曾经为工人们提供工作,提供庇护,可之后企业的亏损,让工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废墟——我们看到的是社会责任和个体命运的共同沦陷。看见工人翻进工厂找东西出去卖,或者在疗养院里治疗工业时代对他们身体留下的创伤。
“当邓小平在南海画了一个圈,对东北地区就判了死刑。”工人阶级在90年代是被牺牲的,他们的质朴和自足,他们的所取甚少,有句话说的好——“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
可是在铁西区这部纪录片中,我们看到的是这个尘土飞扬的时代,每个人不是作为一座山,而是作为一粒尘埃存在的。
这些骂脏话看毛片的工人,他们在疗养院死去,在贩卖工厂的东西,他们在记录片中短暂地出现,然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我们看过以后,只会留下很模糊的印象,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工人,失路者,被时代抛弃的人,原本就是这样没入庞大而坚硬的机器中,铁西区这个名字被记住,铁西区背后千千万万的名字被忘记。小人物,零乱、离散、茫然,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海,构成了整个体制投射下的巨大阴影。
而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切?这个问句留给了历史,留在无数个荒芜的铁西区下。而回答的代价有多少,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