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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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千禧与曼波
”那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迎接21世纪,庆祝千禧年。” 影片开头的独白如是说道。
普遍公认的千禧年是2000年,让我一度怀疑台湾的历法有所不同。但是侯孝贤在后来的访谈中多次提到,《千禧曼波》发生在2000年,所以这大概是一个小小的疏漏。
如果以影片本身为准的话,《千禧曼波》拍摄、上映于2001年,故事发生在2001年,叙述者身处10年之后的2011年。
曼波(Mambo)是一种流行舞蹈,诞生于加勒比海的岛国古巴。曼波最早是对当地土著巫师的称呼,后来用作形容人陷入催眠的狂热状态。《千禧曼波》里并没有舞蹈,有的只是一个迷狂的城市中一群迷狂的青年人。
侯孝贤说过:“对我来说,人的存在是最有趣的。人一直是我的电影的关注所在。我的整个电影是在活生生地呈现一些活的角色。”他在选择演员、运用演员上也有一套非常独到的见解。
侯孝贤对舒淇可谓”一见钟情”,他在力士沐浴乳的广告里首次见到舒淇,立刻被她的纯真与个性所吸引。《千禧曼波》是二人的首度合作。4年之后,侯孝贤拍摄了《最好的时光》,同样由舒淇主演。《最好的时光》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年华,而《千禧曼波》则是一生中最艰难的考验。
二 小豪与捷哥
年轻的Vicky被台北的花花世界诱惑。16岁起,每周和朋友跑到那里快活。Vicky在台北的夜总会认识了小豪。这个男人成了她命中的劫难。曾经有影评写道:“侯孝贤电影里,所有的角色都值得同情,唯有《千禧曼波》里的段钧豪是个例外。”在Vicky的回忆中,小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废物:好吃懒做、偷父亲的手表、吸毒,并且Vicky怀有变态的占有欲。Vicky每次外出归来,他都要仔细闻闻,她身上有没有其他男人的气味。

小豪最早也和同龄人一样,有正常的社交圈子(相对台北来说),所以才能结识Vicky。但是过分敏感和暴躁的脾气,让他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越来越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纵观全片,小豪只有两个场景出现在住处之外,而且都是在乌烟瘴气的酒吧。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吃了Vicky的醋,和捷哥的小弟豆子打了起来。第二次,因为活不下去了,到酒吧找Vicky复合,哪知又与豆子大打出手。
小豪的标志性镜头,是带着耳麦听摇滚唱片。满脸迷醉的表情,抽搐一般地扭动身体,仿佛要把自己溺死在轰鸣的音乐里。展现了他沉迷颓废,逃避现实的精神状态。

小豪高中没有毕业,而且从来不工作。两个人连房租都交不起,Vicky被迫去制服店上班,生活跌到了谷底。但是,她在制服店与捷哥重逢,危机之中孕育着转机。这里的剪辑很有特色,影片好像等不及一样,前瞻了一下Vicky今后的生活:和捷哥在一起的日子,遇到竹内康、竹内淳兄弟,夕张的银色世界。虽然生活欺骗了你,但一切都将会过去,相信吧!快乐的日子终将来临。
如果说小豪是Vicky的灾星,那么捷哥就是Vicky的救星,是帮助她脱离催眠的人。侯孝贤镜头下的台北,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大染缸,Vicky、小豪、吸毒的宝利、在赌场做手脚的豆子,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而捷哥身上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他在这个污浊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是个黑道大哥级别的人物。另一方面,捷哥保持着一份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独立。清晨为Vicky煮面的捷哥让观者惊讶与惊艳,此时的他分明是个居家好男人,和那个澡堂子里的大花臂判若云泥。

小豪只想着自己,捷哥却“从来不拒绝任何人”:帮Vicky回归正常,替宝利念经,为惹上杀身之祸的豆子出头……然而糟糕的大环境无法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改善,虽然捷哥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但最终被别人的“麻烦事”吞没了。
Vicky虽然与小豪分手了,但是并没有像捷哥希望的一样“回归正常”。她仍然沉浸在小豪带来的痛苦中,只能每天借酒浇愁。在她酩酊大醉之际,却永远地失去了捷哥。
侯孝贤曾经是个无法无天的顽劣少年,打架、混帮派、偷家里的钱去赌博无所不为。但是12岁时父亲去世,17岁母亲去世,18岁祖母去世,对他此后的人生和电影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正如《童年往事》讲述的那样,当阿孝沉醉于恋爱的时候,奶奶悄然离开了人世。“不肖子孙”成了他难以释怀的痛处。
侯孝贤说过,他的成长过程中有三个非常重要的眼光:第一个是妈妈去台北治疗口腔癌,回来后得知他赌博输掉很多钱,于是在病榻上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第二个来自他的哥哥,侯孝贤曾经偷了哥哥的存折去赌博,但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侯孝贤嚎啕大哭,哥哥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第三个祖母去世的时候,收尸人发现祖母的后背早已溃烂了,对负责照顾的侯孝贤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这三个眼光他始终铭刻在心。主人公浑然不觉之际,亲人永远的逝去,也成了侯孝贤电影中反复出现的母题。
三 独白
独白是《千禧曼波》的一大特色。由于独白的存在,在侯孝贤的诸多影片当中,《千禧曼波》算是比较好懂的一部,虽然独白与画面经常是不同步的。
独白的另一个作用和影片的主题关系更为密切,它表明整部电影都是在回忆往事:一个女人回忆自己年轻时,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奇怪的是,独白是女主人公Vicky的声音,讲述的也是她本人的事情,却偏偏使用第三人称“她”。因为这是10年前的旧事,Vicky早已超越了当年的情境,能够用客观、甚至淡漠的态度看待这段经历。虽然当时的Vicky认为这是无法超越的命运,不能解开的魔咒。
影片中给人印象最深的独白,莫过于开场的一段:“她跟豪豪分手了。豪豪就是有办法找到她,打电话给她,求她回来,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她逃不了,她又回来了。她告诉自己,存款里还有50万,50万花完了,就分手吧…”
这段慵懒的开场白听起来有些矛盾。“反反复复”,表明Vicky与小豪多次分手没有成功。用“逃”来形容分手,可见Vicky对这个男人厌弃如弊履,畏惧如豺狼虎豹。“像咒语,像催眠”,说明小豪对Vicky精神控制程度之深,让她有种无力挣扎的感觉。
为什么又说“50万花完了,就分手”呢?难道50万花完了,就能想到彻底分手的办法吗?小豪从来不工作,这50万存款是Vicky陪酒挣来的,是两个人生存的物质基础。“50万花完了”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再维持生存。所以这个“分手”,不单单是与小豪分手,而且暗含着更绝决的意思——与人生“分手”。
当Vicky第二次念起这段独白时,却有了一点自嘲的味道。那是小豪来酒吧求Vicky复合,他的“咒语”最后一次灵验。不久之后,Vicky终于从催眠中苏醒,永远逃掉,再也不回来了。
四 台北、东京、夕张
影片发生在台北和日本的东京、夕张,三地的表现手法各俱特色。
《千禧曼波》中的台北,是一座巴比伦式的堕落之城。内景占绝大部分比例,人物处在压抑、封闭的空间当中。唯一的例外,是Vicky和捷哥开车兜风的长镜头。她从车上站起身,快乐地伸展双臂,衣襟被风吹起,像鸟儿一般自由。然而这个镜头拍摄在隧道中,观众仍然没有看到天空是什么颜色,是一种压抑的、受限制的自由。

台北的大部分场景发生在夜晚,只有两个白天的场景:一个是小豪偷了父亲的劳力士手表,警察到他和Vicky的住处搜查。这是剧情合理上的需要,因为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重案,警察没有理由晚上突袭。值得注意的是,偷东西的本来是小豪,而面对警察盘问和搜查的却是Vicky。Vicky承受了本来不该由她承受的压力和痛苦,这也影射了两个人关系的基本模式。
另一个是Vicky挨了小豪的打,深夜投奔捷哥(从此她与小豪彻底分手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捷哥为她煮面吃。这一方面暗示Vicky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另一方面,拂晓的阳光被纱窗阻隔,象征捷哥的帮助难以驱散所有的阴影。

最能代表台北的场景,是光线昏暗的酒吧。幽暗的蓝色灯光,配上震耳欲聋的Disco舞曲,所有人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所有话语都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群氓在其中狂饮作乐,一派醉生梦死的末世景象。

Vicky离开台北,到东京寻找捷哥。昏暗的室内夜景变成了明媚的室外白天。画面变得明亮了,空气变得清新了,象征着Vicky精神上的复苏。然而东京只是Vicky人生旅途一个小小的驿站,捷哥始终没有出现,Vicky也在彷徨中离开了这里。

Vicky去夕张拜访竹内兄弟。与台北闷热狭小的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夕张是天高地阔的冰雪世界。寒冷的空气让人清醒振奋,皑皑的白雪使置身其中的灵魂得到净化。Vicky在此地重获新生。在夕张的街头,看着一张张老电影的海报,小豪像雪人一样融化不见了。台北代表着颓废的当代。而夕张,这个没落的煤矿山城,代表着已经远去却令人神往的昔日岁月。
在三个城市中,我们只在夕张看到了天空——大雪纷飞、阴云密布的天空。在东京阳光之后,影片的基调再度变得低沉。但台北的低沉是萎靡不振的颓丧,而夕张的低沉则是天地的无限和人生的苍凉。

五 苍凉
侯孝贤曾经无奈地承认:由于自己成长在乡下小镇,对当代都市没有感情累积,所以很难把握这种类型的主题。《千禧曼波》也不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但是《千禧曼波》仍然是一部侯氏风格强烈的电影,尤其是他作品中特有的苍凉感。
侯孝贤说:“苍凉有一种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我理解他的意思是: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跨越了遥远的距离之后,曾经的故国家园已经沧海桑田,曾经的亲人朋友已经杳无踪迹,曾经的快乐与痛苦已经烟消云散。现在的我已非从前的我,而这个我终有一天也将化为尘土。由此产生一种人生虚幻、世事无常的领悟。
侯孝贤一家原本生活在广东梅县,父亲1947年应朋友之邀到台中就职,于是举家迁来台湾。因为战争的爆发再也没有返回故土,最终全部客死异乡。尤其他的母亲,本来是富商家的千金小姐,来台之后没有娘家、没有亲友,与过去的生活切断了所有联系,丈夫去世后多次自杀未遂。侯孝贤成长在这样一个气氛压抑的家庭中,自小对苍凉有深深的体会。
十年之后的Vicky虽然不知身在何方、以何谋生,但小豪、捷哥必然早已不在身边,大概也不会返回伤心地台北定居。在对往事的叙述中,满眼尽是苍凉之感。
影片以Vicky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开场,这是她的一段快乐时光,让Vicky极度受伤的小豪还没有登场。和Vicky在一起的,是后来帮助她脱离苦海的捷哥,以及导致她失去捷哥的魔术师建中。
Vicky因为建中与捷哥相识,也因为建中失去了捷哥。生命像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在不经意之间已然种下了因果。如果捷哥和Vicky第一次见面是在制服店,恐怕他很难去关爱一个陌生的陪酒女子。

通往夕张的公路上,往昔欢聚一堂的友人再无一人与Vicky同行。陪伴她的只有乌云泼墨的天空,千山鸟飞绝的大雪,漫长的运动镜头仿佛穿过了时间隧道。夕张曾因煤矿繁荣,但随着煤矿关闭,夕张逐渐江河日下,于2007年宣布破产,2019年时人口已经不足6000。曾经繁华的城市不复辉煌,曾经让Vicky痛不欲生的磨难,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人的一世,向前看很长,回头看很短,所有苦乐都不值得执着。就像影片结尾的几只寒鸦,在数九隆冬里瑟瑟发抖,来去匆匆。最后留下的,不过是雪地上的几点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