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终点的就不叫散步了”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我从有限的日影观影经验中总结出一条规律:不够惨都不够格当主角。这片子又一次印证了:一个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和领养家庭谈不上感情,法律系毕业但还是无业游民,欠债80万还必须三天内还债;另一个追债人,只是表面上的恶棍,老婆出轨、失手杀妻,要徒步去警局自首。
偏偏日影的一处微妙在于,明明很惨了,大家表面上没事人一样。几乎没有痛哭流涕,只给你偶尔一瞥心里的千疮百孔:文哉(小田切让)讨厌回忆,在考上大学那一年,把所有的旧照都一把火烧了,镜头里他对着火只有麻木的表情;福原(三浦友和)相反,刻意走过和老婆有共同回忆的地方,比如两人一起乘深夜巴士经过的路,尽管妻子中途下车抛下了他。
福原说妻子去超市上班、去酒吧找年轻男士玩耍,都是离开他去寻找自我,其实是一种“cosplay”,想成为另一个人、活出另一种人生。照这个说法,片中在cosplay的不止他老婆一人。文哉路遇弹电吉他的摇滚青年,不自觉地尾随、模仿动作,看见摇滚青年路过警察自觉调低了音量,发出了标准的日式遗憾慨叹“诶——”,让人怀疑无业游民是不是也有个摇滚英雄的梦想。和福原曾经在婚礼上假扮夫妇的酒吧老板娘,在侄女意外登门后要求福原假扮她的船长丈夫、文哉演成她留英归来的儿子,可能是之前跟亲人撒过谎,说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就连一些旁枝的路人角色中也有端倪:同样是在婚礼上和福原一起演过假亲戚的画家,家里常伴苍蝇的环绕立体声,待客用的咖啡都结块了、要用刀切开。这么个落魄画家一直在找福原来看她的画,那幅画称不上杰作,但足以让观者有微妙的心悸——导弹下雨一样地坠落,炸起的大水花里,一艘船生死未卜。
甚至连那个从未出现过的、请人在婚礼上假扮亲戚的新人,他为什么需要人假扮亲戚呢?
每个人都有没讲完的故事,只是暗流汹涌之上,你只能看到平静的水面。
说到旁枝的角色,真是我最爱这片子的地方:没有精密的呼应,路人无道理地上场后退场,像织围巾这里那里都岔出线头。这种展开,姑且概括为“无厘头”。
甜品店里家暴母亲、抢家里的钱的儿子;被福原“你怎么为生”的提问冒犯的钟表店老板,一顿追击后宣布“听好了,现在是X点XX分”,从头到脚都是钟表人的尊严……习惯给导演的用意算命的观影人都要问:干嘛呢这是?
也许这都是“散步”的意象。片尾文哉在画外音里心想:有目的地的就不叫散步了,不过我没有告诉福原。散步就是没有必达的终点,一路上任人与事向自己发生。也许在散步的不止主角二人,观影者也跟着做了一场散步:导演的主题思想都去你妈的,你尽管跟着镜头走走停停。
因为目的是去警局自首,主角二人与其说是在散步,更像在拉练,但也像散步一样,最终收获了意外。文哉本来说自己好几年没有生气,都忘了该怎么生气,其实不生气是因为不在乎,当福原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和他汇合,他切实体会了一次生气,甚至还有寻找福原时的慌乱。他在和福原、酒吧老板娘共演的家庭情景剧中入了戏,可以笑着像叫亲爹一样叫福原“老头子”,而这本是一个都不怎么回去看自己领养家庭的人。他本不爱回忆、没有留恋,但最后他舍不得福原去自首,在走向警局的最后一段路上,他学着晨练的老头子们倒着走,“听说这样,时光就可以倒流”。
另一边,实际上福原也借着这次有人陪伴的散步弥补了遗憾。两人的感情中妻子渐行渐远、儿子早夭,他本是一个孤独的恶棍。自首前一天,福原和文哉坐了过山车,镜头忽然lofi,两人都年轻了十多岁,变成了一起玩耍的父与子。在地下看着欢呼的假侄女说:说什么都没有一起坐过云霄飞车啊,应该早来坐的。福原终于坐上了,和不是儿子的儿子。
有个英语词叫Serendipity,大部分中文词典翻译成“于意外之处发现珍惜之物”,不过Merriam-Webster保留了另一种极妙的意思“意外发现珍惜物的能力”。发现是需要能力的。影片最后留了个开口,我们不知道过了马路的福原是走向警局自首了还是跑路了,但终点到没到已经太次要。沿途中当两人向各自敞开,他们都解锁了Serendipity这项能力,
我们都花了太多时间cosplay成另一种人,就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觉察。“有终点的就不叫散步了”,而走不到既定终点的,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