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曼的回家之旅与艾达的第104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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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情激昂的时候,世界只有对错。
北卡罗莱纳州的青年奔走相告:“我们开战了!我们开战了!我们开战了!是时候了!”是的,时候到了,他们盼望的战争终于要打响了。农夫,木匠,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是男人,都应该上战场了。他们中大多数也都非常渴望去战场,消息传来,群情激昂,终于开打了,打死那些北贼,为了富人拥有奴隶,打死那些北方佬!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公共暴力。我们可以在现实生活中遇见它,也可以在经典著作如《双城记》的开篇遇见它。人们总是怀有过多的热情与自信,总是认为“是时候该干些什么了”。

如果他们知道,经过几年的厮杀,可恶的北方佬最终赢得了战争,也许他们会有一丝犹豫或怯懦;如果他们知道,那个自称是王法的提格先生日后会毫无人性地糟蹋他们的家园,折磨他们的父母妻女,射杀逃归的战友,也许他们的信念会有所动摇……遗憾的是,生活如同研究,一点儿也不能有假设,更没有什么“如果……”。这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列队奔赴战场,迈腿的一刹那,他们就彻底失去了荣归故里卸甲归田的机会。人们渴望的战争毁灭了一切,世界变了,家园变了,大家都变了。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那些给你承诺的人,永远不要相信那些怂恿你做什么的人。提格先生自称是王法的样子,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讨要多收的学费,我们的班长带着一拨人午夜串联,鼓动大家罢课,然后又郑重地吩咐,我们几个发起者要坐到教室里去,你们不要去。后来,大家果真不去教室,他们果真坐在教室里,我们果真拿到了退回来的钱。对于我而言,同时拿到的,是对这种鼓动者的不信任!从此,我不相信任何激情的宣讲与热情的鼓舞,尤其不相信振臂高呼者。这部影片也在提醒我们,谁要是相信了,谁就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头。

战争打了三年多以后,可恶的北方佬越打越幸运,南方军队的败局基本上已经确定。临阵脱逃的人越来越多,州长只得宣布:“凡士兵临阵脱逃者以叛国罪论处”,包庇逃兵的人也要被处死,财产还要充分。这给了提格先生作威作福的堂皇借口,他与部下动用私刑,滥杀无辜,以正义的名义干着最无耻的丧尽天良的事情。一时之间,冷山镇的情况正如艾达在信中所说,“每一幢房子里都发生着悲剧”。

悲剧来自哪里?来自打死北方佬的爱国爱家信仰,来自州长的一纸政令,来自提格先生的王法……
(二)结局早已预见,我们缺乏的只是经验。
英曼正在向冷山镇和它的悲剧奔来,同时,也在经历他乡的悲剧。
当英曼和他的战友在枪林弹雨中忍受煎熬的时候,冷山镇的牧师和他的宝贝女儿艾达也在苦苦支撑。他无力阻止战争,也无法躬耕田园,只能在毫无希望中艰难度日。最后,心力交瘁,倒在了凄风苦雨之中。他死后,艾达的日子更加难过。她说,自己“在黑暗的农场被遗弃”。有人劝她离开,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另谋他就。可是,她选择了留守。为了爱情,她没有退缩,更不会自暴自弃,坚持着,等待英曼的归来。

漫长的等待中,好心的埃斯可先生建议她在井口拿面镜子看一下,那样可以看见未来。埃斯可的夫人急忙打断他的话,可是埃斯可还是说了出来:“你都能,她也可以。”是的。这个办法很灵。埃斯可夫妇看见了两个儿子的归来,他们神情轻松,丝毫没有等待的愁苦。他们想不到的是,两个儿子躲过了战神的愤怒诅咒,没有躲过提格先生的就地正法,还捎带了埃斯可的性命。
在埃斯可家的井口,艾达看见了英曼的倒下和乌鸦的飞去,也看见了他朝着冷山疾行的身影。她不确定这一切,甚至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唯一确定的就是思念。
她给他写了103封信件。这103封信是思念,是倾诉,是呼唤,也是自我拯救。如果爱是一种信仰,那么,这103封信完全是信仰的力量。信仰的力量至少有两种,一种是爱人,一种是爱国。无论哪一种,都十分强大。英曼为了爱国的信仰,和拥有同样信仰的人奔赴了万劫不复的战场;又为了爱人的信仰,千里跋涉,不顾一切地奔回冷山。
冷山有艾达,艾达一直等候英曼,爱让她坚强,可以在痛苦中经受煎熬,在看不到尽头的煎熬中给英曼写信,书写自己的信仰:
“自从你离开后,时间充斥着苦涩的片段。”
“假如你战死沙场,我再也无法与你相见,我该怎么办?”
“如今我仅存的一丝勇气,便是抱持着对你的信心……”
“(你当年说我可能忘了你的名字,如今,)已经三年多过去了,而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如果你在打仗的话,别打了。”
雪片般飞落的信件中,只有三封到达了英曼的手中。收到第三封信之前,英曼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没有人相信他能活过来。艾达,还有她送给他的书和照片却让他坚持了下来。当然,还有那两封缠绵悱恻的信件和一个匆匆忙忙的热吻。第三封信件给了英曼更强的忍受力,他活了下来,又因此生出了临阵脱逃的念头。

“我要回到她的身边”,这是英曼的誓言。
为了回家,他“不远千里,长途跋涉,从东到西”,“跨过海洋,沼泽,翻越丛山峻岭”,“足迹遍及大地”。显然,这个信仰与参战的信仰一样坚定,又同样缺乏坚实的内核。长途跋涉中,英曼一直在自我否定,他不肯定他对艾达的爱,也不敢肯定艾达对自己的爱:“我几乎还不了解她,我几乎还不了解她”……
是的。其实,英曼并不了解艾达,艾达自始至终厌恶战争,英曼见惯了血肉横飞的现实,方才有所怀疑,慢慢感受到战争的荒谬。艾达也不了解英曼,更不理解那个已经预见的未来。她不愿意直面那个预见,她在信中隐晦地表达着犹疑,一而再,再而三。
编剧和导演在这方面十分用力,又不露丝毫的痕迹。相比之下,镜头和情节却掩饰不住真相:主创团队想告诉观众,芸芸众生从来不缺少正确的预见,我们缺少的只是正在经验的经验。只有经历了整个过程,迎来重逢,一切才得以验证,人生才如梦初醒。
醒来后,英曼和艾达面对的是人生的荒谬吗?
(三)谁没有经历过不幸,有人却看见了生机。
艾达在家园中饱受磨难,英曼在回家的路上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首先遭遇的是信仰危机。逃亡路上,密林中,长发及肩的维齐牧师迷晕了那个已经怀上他的孩子的黑奴,准备将其扔进山涧。牧师很害怕,不敢杀人,又不得不杀人。他们的“教会规定严厉”,他怕信众发现他“身为他们的牧师,竟然偷生孽种”,那样,人们会杀了他。这个色欲熏心的家伙,根本不会反省自己,也从来没有汲取教训,更没有真正的信仰。后来,在逃亡中遇见一个放荡的女船工,闻知她的卖身价是三十几元时,他立即喃喃自语“我们有三十元吗?”他在便秘之后准备排便前,一边快速跑向草丛,一边高声吟诵《圣经》中的文字,高呼“哈利路亚”……

紧接着,英曼又见识了升斗小民信仰的缺失以及肉身的放纵。一个面孔苍白的家伙找到了失踪多日的牛。原来,它死在了饮用水的源头。他试图搬走那个巨大的尸体,却没有足够的气力。这似乎又是一个意蕴丰富的隐喻。
英曼和结伴逃亡的牧师维齐帮助农夫解决了这个难题,随后来到农夫家中做客。农夫自诉娶了个老婆回家,同时收获了老婆的三个所谓的妹妹以及他们的孩子。饭桌上,农妇对维齐上下其手。吃完饭,垂涎三尺的女人们迫不及待地动手了,她们顾不上母女关系与姐妹关系,争抢着要与两个陌生男人发生关系,毫无羞耻,家中的小男孩子则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观看。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末日,末法,末途。
农夫知道这些女人的心思,却无心过问。他心里想着的是赏金。刚吃完饭,便借口会见一大堆朋友,急匆匆跑出去,告发英曼和维齐。英曼有所觉察,只是喝了太多的酒,腿脚不便。维齐根本不会想什么危险,民兵来到时,他正在与饥渴的妇人翻云覆雨。
民兵拴了一众逃兵和牧师赶路,不幸遇上了“可恶的北方佬”。牧师和逃兵们趁机逃跑,引起了北方军人的注意。混战中,民兵丧命,逃兵和牧师也悉数倒下,只有英曼侥幸活了下来。苏醒后,英曼手上还锁着铁链,铁链上拴着死尸。他只有拖着尸体艰难前行。幸而遇见了牧羊的老妇,才挣脱锁链。
老妇人给英曼疗伤,听其倾诉,还为他宰了一只羊。

显然,此中也有不可不辩的深意。熟悉宗教典故的观众一望即知,这只羊和这位老妇人是西方文学文本和电影镜头中常见的隐喻。此前,影片刚刚浓墨重彩地刻画了维齐牧师、船工放荡女和农夫“犹大”形象,此处设置老妇人与宰羊情节,为的是维持人们对宗教的信仰。如果此处没有殉道的羊和宰羊的老妇人,西方的某些观众可能会有些不适,其他观众可能不会那么深刻地去挞伐那贪婪和纵欲的人性。

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之后,英曼接过圣母的药和羊肉,重新踏上回家的旅程。毫无疑问,这是自《奥德赛》问世以来,西方“回家”母题的又一次创新。
风雨交加的夜晚,英曼来到萨拉的家。萨拉是军人遗孀,带着幼子艰难度日。她的寂寞肉眼可见,见到英曼,还没有完全消除恐惧,便自述一个人带孩子,男人死了,在盖茨堡受的伤,到死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儿子生病了,他不吃不喝;在给英曼换衣服的时候,说亡夫的身体与英曼一样匀称。萨拉难以克制身体的冲动,先是暗示,再是直接邀请英曼为她做一件事。英曼换上了萨拉亡夫的衣服和鞋子之后,并没有进屋,躺在廊下的苞米堆上。萨拉请他进来,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英曼没有如萨拉所说去帮她的忙,尽管这是彼此的生理需要,英曼却不想那样做。他说,其实,他爱上了一个人……为了爱人,他才从东到西,艰苦跋涉。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吗?并不一定。
萨拉何尝没有爱人啊,何尝不爱自己的身材匀称的爱人啊,她的春闺再无春梦,只有无定河边的皑皑白骨。啜泣的萨拉让英曼无限同情,他决定帮忙,萨拉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个苦命人相拥而眠,让人肝肠寸断。

因此,我在这个情人节的夜里,通宵不眠,敲打下这絮叨的文字。
故事依旧在继续,天明之后,萨拉突然叫醒了还在熟睡的英曼,因为“北方佬”来了,他必须走,否则,自己会受连累。
北方佬来了三位,嚷嚷着饿了,要找吃的。其中两个特别凶狠贪婪,以萨拉的孩子为要挟,逼迫萨拉交待出藏在屋后的猪,之后又试图奸污萨拉。另一个士兵人性未泯,俯身照顾扔在地上的婴儿。当英曼持枪出门时,他正在给婴儿系包被。英曼或许没有看见这个北方大兵的善良,他不愿意再杀人,有意放他走。受到羞辱的萨拉却不问青红皂白,冲出门来,一枪打死了转身逃跑的善良士兵。

这一幕,道出了人性的多样与命运的复杂。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就是这样一出悲剧中的悲剧,让我看到了美好。尽管这美好稍纵即逝,甚至带来了荒诞与悲伤,但是,我们总算看见了正常的人性和正常的人性冲突,比那变态的维齐、“犹大”式农夫好多了。现实生活中,圣母罕见,变态和犹大并不少见,我们崇敬圣母,更渴望正常的人性。
作别萨拉,英曼终于回到冷山。相逢的刹那,艾达举枪射杀了野鸡,又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很快,她认出了英曼,四目相对,泪眼矇眬。


或许,在她的眼里,大胡子英曼已经变了;而在大胡子英曼看来,这个举枪的妹妹也已经不再是初次相遇的那个牧师的女儿。战争改变了一切,物非,人亦非。
他们没有立即相拥,也没有做出电影中经常见到的其他举动,只有一长串的对白,通过一番交谈,刻画了此前的坚定与犹疑,消解了此前的猜疑与畏惧。英曼回来了,他与艾达终于拥抱到一起……那一刻,英曼在肉体上回到了冷山镇。
第二天,为了安全,露比和艾达先行离开,英曼和露比受伤的父亲随后出发。就在大团圆结局即将出现的时候,民兵围住了她们。危急时刻,英曼来到,拔枪击毙了提格。不幸的是,在追杀提格下属的时候,英曼也中了对方的枪,倒在了闻声赶来的艾达面前。艾达奔向英曼,一只乌鸦随后也飞了过去。

这一切,正如当时的预见。艾达难以接受,观众如我,充满深沉的同情与无限的哀伤。
临终前,英曼告诉艾达:“……我……回来了……”是的,他的灵魂也回到了冷山。
英曼完满了,那是一种带着遗憾的完满。如果他活着,可能只会成就艾达的完满。逃亡路上的一切,怎么可能忘记?战争带来的创伤,又怎样才能抚平?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临终前的英曼没有痛苦,他看见了光明,听到了爱人说的“我爱你”这三个字。他终于相信了这份爱,也证明了这份爱,证明了自己。在死神到来前,他彻底解脱。
艾达有了英曼的孩子,她依旧思念英曼,依旧给他写信。只是,农事繁忙,育女辛劳,信写得不如以前那么频繁。在信中,她告诉英曼,自己又一次用埃斯可的方法看了一下那口井,这次没有再见到乌鸦和人影,只看见了蓝天、白云和太阳。

这是告慰在天之灵,也是自我拯救的宣言书。
结尾那一段,镜头中充满了生机,绿草如茵,山木葱茏,成群的牛羊悠闲自在,羔羊跪乳还加了特写,前后照应。最后一个场景,三家人围坐一桌,变成了一家人。他们感念主恩,享受安稳的日常。这些共同经历了不幸的人儿各自承受着各自的伤与痛,却都没有陷在那暗无天日的过往。
想一想,编剧和导演,还有原作者,都很了不起。谁没有经历过不幸呢?关键是,他们看到了生机,看见了光明。我十分向往这份光明。或许可以宽恕那几个坐在教室里的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