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谷真一《涩谷》｜“再见，荒凉之城”

我从没去过那座城市。 只有以前看荒木经惟的摄影集《漫步东京》，看十年前的日本街头综艺，看国内作家的旅居随笔，从黑白照片和只言片语的采访里捕捉对涩谷最初的印象：镜头下作为焦点的涩谷女孩们把皮肤涂成焦金的小麦色，清一色画很浓的妆，绝不下移一厘米的裙摆和厚底高筒靴，甩着茶色长发的背影都张扬着叛逆和欲望。 她们恋慕萍水相逢的欢愉，用"三分钟热度"的心情游戏人间。 她们性感，可爱，甜美，暴戾，她们是涩谷街头的天使，热爱生活又厌恶一切。 她们几乎成为了涩谷最标志的象征。就像电影里那位杂志编辑说的那样：深入了解这里的一个女孩，就等于了解了这座城市，甚至这个国家，甚至人性。 电影一开始就切入了涩谷最深入人心的场景。人和人在拥挤如潮水的斑马线上相互交错远去，女孩们大声招呼着陌生人寻找今晚的着落，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印着一个又一个浮夸的面具，高楼外侧的屏幕上不停闪动着搞笑艺人的鬼脸。 弥漫着喧嚣和物欲，装饰着繁华与美梦——这座城市其实是片荒漠，他们的眼里闪烁的光分明是荒凉。 年轻的摄影师水泽奔跑在涩谷的街道上，他的一头长发和耀眼的白衣看起来和这里是那么格格不入，而事实上他却是"难得一见"的定居于此的人。 二十代的绫野刚还清秀地像个姑娘，眉眼干净却一脸淡漠，说话的声音困倦慵懒，像从耳根对你吐气。后来西谷真一回忆起这次拍摄的时候还颇有感触地说"那时候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不会是厌世吧"。 影片只有短短七十多分钟，填充着大段的近特写对白场景，但台词很少，每一句间都夹杂着冗长的停顿，镜头切换也不频繁，静得能听见呼吸。这种戏极其考验演员的演技，否则容易造成乏味无聊，但每到这时候都不得不说那一句话：没有人比绫野刚更擅长表现表情的微变化。 忘记一零年是他从业的第几年了，估计是两三年左右？表情方面的控制做得极其微妙，乍一看是个面瘫，却意外地能让人读懂他的情绪变化。 水泽的人物塑造并不立体，其实略单薄。对他的过往只用了几句话带过，还不如风俗店少女那样有前因后果。而他更像是向观众展现涩谷的一个平面媒介，在他的视角下，涩谷渐渐露出全貌，而这位摄影师本人也正处在镜头下，一帧一帧地定格在黑白的胶片上——穿插在情节中的定格写真镜头很有趣，抓住一些瞬息中的永恒。泪眼，迷茫，失焦，崩溃。 那张印着动漫头像和写着"来找到我吧"的简历是影片里最有趣的一个部分。其实这个古怪的女孩是谁不用看到结尾都能猜到答案。 "在涩谷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女孩。" "这座城市里还有无数的女孩正在变成由里香。" "请找到我。" 她在乐园的深处发出了这样的呼救。 影片中段的时候抛出了许多要人思考的东西，从显而易见的"寻找自我"，到"教育""伦理""青春""孤独"，水泽和由里香终于在浴室里相拥痛哭，在风俗店狭小的房间里第一次笑得苦涩但释怀。叮叮当当的一下子没有接住，（甚至一度还以为讲的是母女情深）还未来得及拾起这些的时候，那个女孩打来的电话又响了。 "请来找我吧。" "您在哪里？" "在这里。" 水泽不知道那天自己为什么要拼命地去找这样一个不知道长相不知道坐标的女孩，从多摩川下车然后一路狂奔，举起相机却不知道往谁身上对焦。直到夜里他还在发疯一样地四处游窜，好像只有找到了这个女孩，才能找到遗失在久远过往里的那个自己。 那天晚上他用一万日元打发了过来搭讪的女孩A，后者挂着眼泪说她身无分文但爱这里想要永远待在这里。 ——这座城市里无理由想和你分享夜晚的女孩遍地都是，而你却找不到唯一那个对你说"请来找我"的透明少女。 躲在远处的那个女孩默默用手机录下了那袭跳动的白衣，那或许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在"别人"的凝视下迷失了自己，遵循内心的意愿沉溺在涩谷，已经跌落到深渊无法将自己捞起的时候，又因"别人"的寻找证明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无法定义这样的行为是恶作剧，就像无法承认驱动这些女孩来到涩谷的心理因素仅仅是"虚荣心"。 佐津川爱美的演技挺耐看，长相甜美但并不出挑，萝莉音一出口的时候有点起鸡皮疙瘩。 故事终于迎来了未完的终点。涩谷的流浪者们最后见了一面，浓妆下的女孩边哭边笑说"谢谢你来找我"，然后深夜巴士启程，那个女孩最后一幕的眉眼永远被定格在了水泽的镜头下。 谢谢你愿意寻找我。 由里香在巴士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那段录像，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曾那么大费周折地去寻找你，在多摩川的岸上不顾一切地奔跑、张望，好像天塌下来了也要把不知道是谁的自己找到。看到这里的时候想起看《商博良》的时候全书因为一句话惆怅了好久： "人之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 在她身后，涩谷像一只把自己装饰成糖果城堡的巨兽一如既往地张开大嘴，等待吞食每一个失足跌入这里的少女。 天亮了，这座城市又恢复原样。 一地熙攘，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