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李安:这几乎是对我自己的终极曝光【译】
作者:Andrew Stevens / CNN(2007年10月8日)
校对:奥涅金
译文首发于《虹膜》
记者:李安,感谢你接受我的采访。去年你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可以说整个电影世界的大门都已经为你打开——你可以去任何地方拍你喜欢的电影,那么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色,戒》?
李安:我很早就考虑过《色,戒》,但我一直像抗拒《断背山》一样抗拒它。我认为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描绘女性以及女性的性心理是某种禁忌。它和刻画美国同性恋牛仔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所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故事,并且做了一些剧本方面的工作,等我结束了奥斯卡颁奖典礼,完成了我的职责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这部电影的准备。
记者:如果你没有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你还会拍《色,戒》吗?或者你认为这给了你拍这部电影的信心或支撑吗?
李安:更多的是支撑而不是信心,这是一个几乎从未被拍摄过的领域。我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支持和津贴,在内地和香港都进行了拍摄。可以说,我认为奥斯卡奖给了我们一些底气。
记者:你提到了禁忌这个话题,包括此前的《断背山》和现在的《色,戒》。你觉得这两部电影有很多相似之处吗?
李安:我想说的是,在我的工作以及生活的当前阶段,我很容易沉浸在爱情、浪漫的爱情的氛围中。过了中年危机之后,我想要接触一些未曾讲述或经历过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们吸引着我,促使我去拍电影。我处理的是被视为禁忌的浪漫爱情,是某种关乎渴望的、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或是用一个词来形容和定义的东西。
记者:《色,戒》的背景设定在战时的上海。你为什么决定回到亚洲和亚洲主题?
李安:拍了一些不同体裁、质感的美国电影,并与不同的人的合作磨练了技巧之后,我一直觉得有必要回到我的文化根源去重新审视、也可以说是运用这些技巧和资源。对我来说,拍一部中国电影更难,因为首先在心理上,它更私人化,整体的质感对我来说也更私人化,这更容易让人受伤害。
记者:谈谈影片里的新人汤唯吧。她击败了几位中国知名的一线女演员,才得到这个角色……
李安:数以万计的新人。
记者:她被誉为是这部电影的一个惊喜。你为什么选了她?是什么吸引了你?
李安:首先,就像我对其他任何人进行试镜一样,这其中有一种直觉。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嗯,她就是王佳芝。然后你要证明你的直觉是正确的,通过层层的测试、试镜,以及交谈……简而言之,她的性情让我想起了我的高中老师,我的父母那一代人。我想,在当今社会,她在同龄人中一定是格格不入。她还不太出名,也没有怎么出现在电视上,但我觉得她的身材、长相和性情很符合那一代人的形象。
记者:关于影片中的激情戏,你认为它们是这部影片最核心的要素吗?
李安:我想是的。这是一部老派的黑色电影,在电影结尾或中间的某个部分,以浪漫而神秘的方式,你会觉得自己迷失在神秘的黑暗核心中。这些对我来说是无法言说的东西。这是非常困难的,你只能感觉到它,你也可能会迷失在那里。人们称之为间谍片或惊悚片,但我认为这是一部类型交杂的电影,也许最接近的是老派黑色电影。我认为对于演员来说,这些角色是他们的终极挑战。对于王佳芝来说,她必须经受住易先生作为审讯者的质询,赢得他的信任,因而他们之间释放出了爱的化学反应、爱的感觉。然后他们不得不否认这一点,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部电影要表达的。这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因为可以说这几乎是对我自己的终极曝光。所以拍这些戏真的很难受。也许观众看着也不自在。
记者:有多难?我是说,这毕竟是一个封闭且单一的场景,却花了12天时间去拍摄……
李安: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电影经历。这是我所梦想的东西,但当我真正触摸到它时,它更像是噩梦而不是美梦。我认为暴露自己,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赤裸,你的欲望也会随之暴露……对有些人来说,这没什么不适之处,但对我来说,这不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很私密的,会让人不安,你必须克服心理上的障碍。我认为这需要耗费很多精力。
记者:我告诉一个朋友今天要采访你,当时我们在谈论《断背山》,他来自怀俄明州,就在那部电影拍摄的地方……他说他很震惊,具体来说,当他发现是你执导这部电影的时候,他很震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一个中国人来到异国他乡,却完全抓住了这个鲜为人知的美国小镇的服装、谈吐等所有精髓。你是如何创造出那种真实的?
李安: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这的确是可能的。我认为电影是一种唤起情感的媒介。我所拍摄的并不等同于怀俄明州的真实情况,而是唤起了观众的共鸣。从你的朋友和另一个来自洛杉矶的女孩那里唤起的东西可能会有所不同。但是我认为可以说我已经掌握了某种脉搏。
记者:好吧,反过来,你认为一个西方的、美国的,或者在美国受过训练的导演能在上海拍一部电影——至少是当代的上海或北京,达到你所完成的相似任务,捕捉到个中的玄妙吗?
李安:当然。我认为拍年代戏比较容易,因为隔了一定的距离之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相对当代的题材则更难。我认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记得在1997年拍摄《冰风暴》时我非常紧张,那是一部故事发生在1973年的、十分新近的年代戏。比起《理智与情感》,我拍这部电影时更紧张,因为它离我们更近,人们都经历过它,并且有自己的观点。有人偶尔会问我,你现在会拍一些不同的东西吗?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更了解那个镜头,那一场戏,那一瞬间,但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一点。
记者:但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导演是否对一部电影完全满意?
李安:我不是这么看待问题的。每一部电影的制作过程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非常疲惫和满足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当它完成后,我会寻找一个新的主题去探索。所以我将百分之百地投入其中。这并不是说我有一个计划图表,今年拍这个类型,然后继续尝试新的。不是那样的。为了拍一部电影,我会付出一切。
记者:你的电影风格可以说是兼收并蓄:比如你刚刚提过的《理智与情感》《冰风暴》,还有《卧虎藏龙》《断背山》。当你回看这些作品的时候——是否会有一根主线?你认为是否有什么东西决定了它们就是李安的电影?
李安:我喜欢拍剧情片——一些关于生活的令人失望的事情。不一定是悲伤的,也可以是让你谦卑、尊重生命的一些事情,换句话说,让观众在看完电影后越来越尊重生命。我想这就是我学习生活的方式,我观察生活并尊重它。
记者:你生长于台湾,成长经历一直是十分谦逊的。但你有过远大的抱负吗?你是否预料到了自己会像现在这样成功?
李安:很难讲,这就像一场梦。我把它与现实分离开来。这是一场梦。但这么多年来,我似乎离那个梦越来越近了。有时我在里面,进进出出。就像我小时候观看奥斯卡奖颁奖典礼的时候,会想象如果我站在那里,我会如何致辞?我想,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幻想。但是30年、40年后,我真的站到了舞台上。「我想对台湾同胞的支持说声谢谢。」整个场景就像昔日重现一样。所以很难描述这到底是抱负还是梦想。
记者:你父亲是个学者,据我了解,他希望你成为一名教授。但你显然对艺术更感兴趣。这会导致你们父子之间的摩擦吗?
李安:鉴于我们成长的环境,从事电影业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耻辱。他并不是认为当教授教书是我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但如果我喜欢戏剧,至少不会让他感到尴尬的就是在大学教戏剧。大概是这样。他并不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学者,只不过这是最容易得到他的许可的。我想在拍完《绿巨人浩克》之后,出于某种原因他放弃了。但我对他说,我想放弃了,我不想再拍片了,太累了。他回答我,那么你想教书吗?我说不,我不想教书。然后他说,去吧,继续拍电影吧。你还能怎么做,你才49岁。然后我继续去拍了《断背山》。
记者:当你父亲对你说去拍电影的时候,那是你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吗?
李安:是的,这对我很重要。有意思的是,说了那句话的两周之后,他就去世了。这是我一生中会永远记得的事情。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方式和时间。他说「戴上你的头盔!去拍另一部电影吧。」我惊呆了。就像我20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给了我一支烟。我们什么也没说。他在对我说教,然后拿出一支烟递给了我。我不知道该拿那支烟怎么办……好的。那天对我来说就像一次受戒礼。那天当他说,「去吧,继续拍电影吧,」这是一种赐福。我终于感受到了这种大丈夫之间的矛盾——在我们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一部分,终于被冲破了。
记者:让我们再往回看看。当你作为一个英语不流利、苦苦挣扎的演员来到美国时,你经历了相当艰难的几年。第一个重大的突破是什么?
李安:所谓的突破,真正重大的突破,从来没有到来。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道它是否会来。那种终于让我找到自己的身份和舒适区的突破。我从来没想这些过。拍电影总是很困难,尤其还是拍英语电影,因为我必须适应陌生的环境,必须做出判断。当我不在片场的时候,我很难进行交谈。交流对我来说比拍电影难多了。因为拍电影的时候,我脑子里总有各种计划,不管怎样,我总能找到办法开启摄影机,拍点东西进去。但在片场之外,如果让我参加一个派对,对我来说会很尴尬。
记者: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安:对于谈资、社交生活、日常生活、语言和知识的熟悉度。
记者:在社交场合里,什么时刻会是你感到最自在的?
李安:当我们在派对或某个场合谈论电影时,这可能会暂时让我感到自在,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很难在社交场合感到自在。我总是会害羞,这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记者:你想,或者说你喜欢被看作中国电影在国际舞台上的火炬手吗?
李安:不,这让人有点不安。事实上,这对我来说很不舒服。我不想肩负这个火炬,我宁愿看着别人举起火炬。这会是我肩上难以承受的负担。但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确对拍电影很有热诚,这是我的某种责任。
记者:你执导的电影不多,参与的电影也很少,但是你执导的多部电影都收获了奖项的认可。总而言之,你认为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李安:没有什么秘诀。当我拍电影时,我对它充满热情。我觉得有必要做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我拍了这样的作品,就能赢得威尼斯、戛纳、奥斯卡的奖或金马奖。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记者:那么你获得的奖项对你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李安:嗯,它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会得到很多关注,当你在舞台上拿着它时,它就什么都不是。但是我要告诉你,只有那一次,获得一个大奖让我感觉很舒服——心里大概在想,这感觉真的很好——那就是在《断背山》赢得威尼斯金狮奖的时候。没有任何嫉妒和争论,只有放松,每个人都对我微笑。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让我感到高兴的获奖经历。对于我自己以及我所付出的努力,还有对于和我合作的工作人员来说,这种兴奋混合了巨大的自豪感,以及电影会更容易上映的幸福,还有荣耀。但同时也暗含了对于他人目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