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自述:关于奏鸣曲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今年上影节看完奏鸣曲,砰的一枪,如鲠在喉,和一同观看的表妹聊到半夜。聊内嵌的字幕,刚开始观众笑声的迟疑和试探,情节和画面的逗趣相声感,黑帮的纯真和孩子气,纸相扑歌舞伎飞盘射击挖洞陷阱轮盘赌和烟花弹之战,太怕死就会变得想死的死亡冲动... 最后带着女人关切目光的货车和蓝色轿车相遇了,最打动我的一幕,只有电影能够表达的东西。
把奏鸣曲和北野武的其它作品联系起来看,它成了一个转折点。因为本质上非常日本的奏鸣曲在日本受到的猛烈抨击让北野武很受伤,陷入消沉,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那次车祸意外。但那场意外又以某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撼动了他的人生,他说像是45年的日本,都已经趴在地上了,只能重新出发... 之后的几年,他相继拍出了《坏孩子的天空》,《花火》和《菊次郎的夏天》...
在北野武的自述读到他讲奏鸣曲这部电影,能窥见导演对自己作品的解读也是难得。更难得的是,他简单而坦诚,近乎知无不言。
以下全文搬运自《北野武自述》一书。黑色的部分是由采访者米歇尔·特曼整理和写就的,基本侧重在电影本身或电影背景介绍,偶尔也穿插着北野武的表情神态记录。灰色的部分则是北野武的自述。
1993年,《奏鸣曲》画下一个转折点,北野武得到肯定的时候到了。这部电影在法国获选参加科尼亚克电影节(Festival du Film Policier de Cognac)。
在院线上映时,许多喜欢我前几部电影的影评人和观众给予《奏鸣曲》好评。但它不是一部容易让人接受的电影… 总之,不是那种大众取向的电影。
我很喜欢《奏鸣曲》。这部片让我理解到:身为电影工作者,我跨越了一个重要阶段。此外,在学钢琴的时候,当我们开始弹奏鸣曲时,不就是开始具备某些良好基础的迹象吗?
《奏鸣曲》在法国院线上映两年前,获选进入夏纳电影节竞赛类“一种注目”单元, 1995年在科尼亚克电影节抱回影评人大奖。这部北野武的第四部长片,在欧陆留下了某种“获得肯定的认证”(在法国,《电影笔记》提到此片为“年度新发现”)。
《奏鸣曲》是一部弹药味很重而且脱序的电影,主角为一些帮派分子。这是一座由暴力与诙谐构成的纪念碑,一部真枪实弹的笑闹剧。但是在诙谐的速写下,依然再度显露出这位电影工作者的黑暗面,通过他搬上银幕的这些无所事事的帮派分子,这些“坏男孩”受到一股恐慌驱使,展开复仇的举动。
这部电影讲的是村川的故事。他是帮派老大北岛的左右手,后者会毫不犹豫地除去所有挡他路的人。不过,村川开始对诸多暴力感到厌烦,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听从帮派第二号人物高桥的提议,去冲绳透透气,借口前去协助一个正在与敌对帮派宣战的友帮。当第一记枪声响起时,情况失控了,演变成村川与其同党必须躲在海边一栋空屋里避风头的局面。这时,本片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在这个天堂般的场景中,这些帮派分子像孩子一样找乐子,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他们放烟火,在沙滩上玩耍,假装在比相扑,还发懒晒太阳。这些匪徒找回了失去的纯真。但很不幸地,村川被诱入一个陷阱,而且很快就别无选择,只能出于荣誉所迫,再度拿起武器。
在日本,北野武以这第四部长片确实展现了他身为电影导演的风格,一种纯化到极致的风格,几乎到了抽象的地步。广大的电影家族向这位自学的导演致敬。此外,他作为演员的演技也近乎完美。《奏鸣曲》相当成功,实至名归,也在国外得到极佳的影评。尽管如此,令人很惊讶的,本片在日本不怎么受欢迎,甚至得到负面的评价。
拍摄这部电影时,我压根没想过它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在那么多国家受到这么多赞赏,尤其是在欧洲。久石让谱曲的电影原声带,也因为这部电影的成功而大受欢迎。但是在日本,很不幸地,《奏鸣曲》没有受到专业影评人的青睐。尽管它在国外的电影节得到一连串奖项…这部片也人选1993年英国BBC“近六十年百大佳片”名单,甚至得到我不配得到的殊荣: 跻身黑泽明《乱》这部片的左右...
《奏鸣曲》犀利地描绘了传统帮派分子和真实反英雄人物的画像。我想让那些对立的帮派分子在银幕上看起来具有某种天真的孩子气。在没有太刻意的场面调度下,主角村川与他的同党在沙滩上玩要的那场戏,确实是有点丑化他们,但是《奏鸣曲》上映后,我从没收到任何黑道团体的威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帮派分子,至少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确实都看过这部电影。从我得到的某些反响来看,有些人其至非常喜欢这部片!
有一天,一名英国记者问我《奏鸣曲》到底是一部喜剧还是一场噩梦。我回答他,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噩梦中的喜剧”,而且确实就是如此。《奏鸣曲》中,没有惊奇,死亡依约而来。考虑到和谐、连贯、逻辑,这些非常日本的东西,主角如预期那样地自我了断。No way to fool around !(没办法蒙混过去!)因为如果村川不死,观众就会觉得他没受到惩罚。要知道,日本观众很喜欢我们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比较喜欢故事按照期待的方式结束,带着某种宿命论观点,还有最少量的血迹。
《奏鸣曲》中的匪徒比真的还要像真的。这些人在犯下错误和罪行后,毫不迟疑自我了断,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按照惯例和习俗,这样做是再确切不过的事。日本社会原谅他们,就是因为这样。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可以说《奏鸣曲》是一部本质上很...日本的电影。总之,对我来说,它画下了一个转折点。在某种程度上,一个周期到这里告一段落。“应该做点别的事”的时候到了。我想打破一切…
要知道,日本人与西方人截然相反。日本人从来不认为自杀是负面的行为、是一项罪过。在帮派中尤其如此。这种拼命到底的观念,让我想到伊斯兰激进主义教派那种绝不妥协的保守主义。一些极端的教徒甚至深信,借着安拉的名义自我了断,可以赢得真正的生命。他们读着《古兰经》的经文自杀,但是,在我看来,这不是勇敢的表现。至于日本那些自杀的极端主义分子,通常都是出于对阶级次序的尊重才这么做!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称为“神风特攻队”的那些人,就是以天皇之名自寻死路。但不管怎样,我都不认为自杀的男人或女人是所谓的勇者。
在我展开电影工作者生涯的初期,英国人对我拍电影的方式很有共鸣,对我最脱序的片子都给予绝佳的评价,有时甚至过度赞誉。我记得英国的伦敦电影节曾经放映过《奏鸣曲》。在步入放映厅时,我受到久久的掌声欢迎,气氛非常热烈。真是难忘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