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绝境

看见了人的某种处境。
在评价昆德拉的《身份》时,笔者提到“ 也许我们可以马虎地将这一悲剧看成命运的鬼使神差,看成生命内核性的必然滑坡:身不由己地说话、行动,丧失自我控制,主体性彻底被剥夺,从而事态往往失控、无法从容收场。”
其实这是思维偷懒、耍赖的一种说辞,“命运的鬼使神差”似乎将悲剧归因于无法捕捉无法量化的偶然性因素,而“生命内核性的必然滑坡”则过于笼统、不具实感。
人的悲剧虽难避免偶然性的作用,但是其表象的斑斓波动(所谓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之下,有更深刻的结构性缺陷。
人心的承受极限(片刻迟疑的巨大瓦解力量)、人理性的有限(理性可以作用的场域以及理性的稳定性云云)、人的本能驱力之强大(情绪欲望的种种如强大引力的吸附力量,善意的脆弱极其巨大代价)等等。
约尔和克莱门汀的爱情便是如此,如果我们冷血地估算一下,他们的相处模式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时刻、有多少如雪崩滑坡般不可逆转难以收束的难堪收场、有多少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不断复沓(例如互相影响导致越来越喑哑的情绪陷阱)宛如同一故事模式的枯燥重复。
我们看到,生活如何无法遏止地抵达穷途末路、在某个死角里再也无法自行挣脱,爱情如何被“疲惫的历史引力”筛选掉浪漫温馨的因素、拉扯回泥泞残破的现实。 原来,“重来”只是奢望——我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该犯的“错”,都会一个个找到妥帖的位置让我重蹈覆辙。 这才是人的真相,我们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限制,我们才是遗忘、摧毁自己诸多更好可能与希望的凶手。
卡尔维诺说:“生命差点不能成其为生命,我们差点做不成自己。”我们再来看看这句话,卡尔维诺本来想表达的是,我们当下这个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坚不可摧现实,其实几率低到可忽略不计,有太多细碎的、无足轻重到接近现代物理学观测到的中微子(每秒钟有来自太阳的1000万亿个中微子穿过每个人的身体,只会有个位数卡在骨头缝里留下来)那般,单个偶然的作用微乎其微、简直不与生命构成有效联系。可就是这样的偶然不断叠加,仿佛命运的玩笑一般,如此不偏不倚地型塑了我们的现在。
其实,卡尔维诺这句话一直给我安慰,它帮助我确定了我人生的坚实,人生绝非随机构成,而是构筑在人凭其有限性无法把握的巨大因果链条之上。它还告诉我,如果下个路口选择左转而非右转,未来人生走向可能会完全不同,我们还具有改变人生的机会。
可是(卡尔维诺总是那么温暖如光),如果说,我们真的只能成为这个“我们”呢?我们会一再被人心的恒定惯性拉回到集体公约数现实,那个不能承载太多美好期许与设想的枯败在地现实,是这样吗?
驼背小人似乎永远都在,一如赫尔岑所相信的开放性人类历史图像——“历史同时敲千家万户的门”,但只有其中一扇抢先被打开而成为实然,而这是源于历史某种无意识的(不讲道理的)机遇,唯一被实现的这个或这种世界依照可能性(某种基于人类整体水平的妥协)而言绝不是最好的独特分支,甚至往往是乏善可陈、比较糟糕的那一个。 但是,赫尔岑的历史大哉说法也许不能用于个人。
也许每一个人的人生已经是拼尽全力所能达到的最好可能性了呢?也许我们的个体现实真的像卡夫卡所说的那样(某种诺斯替宗教的“神的迷茫徘徊”),我们的世界只是上帝的坏情绪的产物,是祂过得不好的一天?在我们的感知理解能力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希望数不尽的美好世界,只是(卡夫卡很平静释然地说),它们都不属于我们。
我们总能成为我们,也总是做到最好了(尽管仍然糟糕)。
所以,这也算是某种进退维谷的浪漫吧——虽然现实很骨感很凄凉,但实话说,我们尽力了。
所以影片最后的看似开放性结局,约尔和克莱门汀在记忆被清除的某种没有过多积郁情绪的状态下,知晓了彼此宿命般的不合适之后,会依循理性还是感性做出选择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大概是这样。
这种浪漫源于人的情感,而这是我所认为的(允许我再一次滥用昆德拉),“美好到装不进人一生的东西”,某种人超越了人肉身限制、精巧复杂到人“不配拥有”、“无法彻底理解和控制”的东西。这大概才是所谓的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吧。
人的情感与记忆的交织体有多么让人捉摸不透呢(连索拉里斯星都无法洞察)?
记忆的千丝万缕联系,就算剔除了所谓最核心、占据全部重量的实体事件,还能以残存的渣滓、某种结构、情感的余温,牵绊住人心。
我实在无法表达地更深入更清晰了,但是就影片最后一幕来说,记忆的缺失、记忆的复述、情感/自我的割裂(此刻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似乎赫拉克利特的大河横陈在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自我质疑自我否定,甚至我在影片的最后一幕察觉到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某种固定在远方一个点、时空的奇异纠缠。
记忆与情感的相互作用足够对人的存在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影响,足够拉开一个多么广阔的思维空间,一个多么幽暗深邃的人的真相啊。
所以,每个人的内心大概都是个浪漫(深邃且危险)的宇宙,这是美到极其纤细仿佛心弦要崩断的诗意,大概也是人最高贵最不可复制的东西。
也因此,人类几乎是普世性的灵魂说,的确敏锐抓到了情感的清灵缥缈通透的特征,非灵魂一类的说法,如何承载这当中的美学余裕?(但愿古尔德在这件事情上错了,生命的演化的确艰辛,不能完满,难以保持优雅从容。但是,也许人类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真的有某种美与诗意的侥幸存留?)